第31章(3 / 3)

李芙蓉一邊很厲害地嗚咽著,一邊重重地點頭。回去冷靜一想,她答應得也太輕鬆了。“加強理論學習?”

從哪裏加強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錯誤(真是“莫名其妙”啊,鎮上人說,“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的這些日子,辦案的人讓她寫旁證材料,因為事涉機密,規定了必須她自己寫,不能讓代筆,真是比差一點要了她的命的難產還難。一張紙就隻幾行字,沒有幾個寫對了頭。“雞”、“鴨”這樣平時看也看熟了的字,也是畫了個四不像的圖代替的。先前,她的講用稿總結報告,都是人家寫的,她從來不看,讓別人念,她聽個大概意思,到時候,依舊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說。再說,就是真是“加強理論學習”了,就能保證分辨得出大是大非麼?那麼多學了理論的人怎麼就事先沒有看出副統帥有謀害領袖的心呢?一個基層幹部,學了理論就可以不聽省委書記的話,不照“早、小、密、矮”的命令(哪怕是“瞎指揮”)種田麼?“理論”上有沒有明白的話教人一下就識破一件事情的好壞是非呢?比如,省委書記批準給他們縣造千古沒有的橋,是好是壞是是是非呢?還有那個女記者,雖然說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曉得是大地方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嫩得跟棵蔥一樣,莫說掐,一碰就要出水的。兩隻大眼睛,不動感情就是淚汪汪的,一生氣,看了讓人肉疼。那麼好心腸的一個妹伢子,現在成了反革命的女兒,難為她還怎麼過子。這樣想,李芙蓉覺得很痛苦,很艱難,頭疼得厲害,要裂開來的樣子〖這是她來經、坐月子時總是下冷水落下來的病)。李芙蓉比一般女人強的地方就在於她向來不肯認孬,向來不認為址上有什麼苦是不能吃、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她更不是那種沒有心機、不能開竅的女人。

這些年多少經了些故事,也就多少長了些見識。自己也並不是一點不會總結,隻不過那總結沒有什麼花草,也說不上什麼理論,怛卻是實在有用的。

這回的教訓讓她認準了兩條道理:一是今後,凡事表態不一定認官位大小;二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不要輕易說話。這兩條道理後來實實在在地幫了她,又實實在在地害了她。―年之後開始了“批林批孔”,從省城來了幾位“法家”,動員李芙蓉跟他們一起回省城批“孔老二”。為首的一位李芙蓉認得,先前是省劇團裏寫劇本的,“文革”時候當了省城造反組織的司令,後來又當了省革委的副主任。“專員”上台後把他弄出了省革委,趕到山裏一個什麼農場當副場長。他約然要恨“專員”的。他對李芙蓉說:“孔老二是仇恨勞動人民的,不讓你當省委委員,就是當代的孔老二。”

李芙蓉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機智:“文件上規定了運動不能跨地區跨行業,我不能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

那幾位還要說什麼,李芙蓉堅決說:“各位不消多說了。”

李類蓉很慶幸自己這次的機智和堅決。那之後,“專員”仍足省委書記,還到北京去參加了人民代表大會。而那個與劇本的法家“反複辟”

“反潮流”之後也回了省革委,仍當副主任。李芙蓉一個也沒有得罪。那幾年事好像格外多。說了七八年來一回的,卻等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孔老二好像還沒有什麼明內的結果,又“評《水滸》”了。對《水滸》,李芙蓉惟一曉得的是武鬆打虎,連“宋江”也是頭回聽說。省革委那位先前寫劇本的副主任又專程到縣裏來。這回他是坐了自己的專車,話也說得明白:“宋江就是投降派,中央有,省裏也有。省裏的宋江就是專員’。你應該挺身而出,扞衛革命路線,扞衛文化大革命成果,扞衛紅色江山不變色。”

陪他吃飯的李芙蓉自己一直沒有動筷子,聽了半天勸,終於問:“為什麼非要我去?”

對方說:“因為你的揭露最有力。”

李芙蓉最後說:“讓我想想。”

幾個月裏,省裏那些人幾乎一天給李芙蓉一個電話。報紙、電台、文件(那時候電視還不普及)鋪天蓋地地“反擊右傾翻案風”。省城裏,上演了那個寫劇本的省革委副主任寫的大戲。戲裏麵那個一複職就反攻倒算的“還鄉團長”

“走資派”,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專員”。而一號正麵人物是個女英雄,劇情和扮相都讓人一下就想起李芙蓉。不同的隻是,生活中的李芙蓉受了打擊無聲無息,戲台上的女英雄抗拒迫害不屈不撓。劇本和劇照在報上登出來,縣委機關留守的人看了派人專程給在水利工地上的李芙蓉送去。李芙蓉本來就很少坐辦公室,現在就更是難得進縣委的院子。一年四季,春收春耕、夏收夏種、秋收冬翻、興修水利、造大寨田……直接就住在工地上。報紙送來的時候,白天她來不及看。到了夜裏別人都睡了,幾個不安生的後生也停止了搖弄,她才把馬燈從懸梁上摘下來,擱到自己的鋪前,翻著那張報紙,字不認得幾個,但劇照是可以看懂的。看看就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