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學藝、出師的四年時間裏,一直臥病在床的師娘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過,隻是將躺臥的地方換了一下位置,由土磚壘砌的床鋪換成了幾塊木板拚成的簡易棺材,然後從師傅的家搬到了高高的青山上與鬆樹為伴。
而在這四年時間裏,外麵的世界,更是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許多了不得的大事,最重要的有三件,一是打倒了“四人幫”,二是恢複了高考,三是農村分田到戶。
“四人幫”跟我隔山隔水,我跟他們從來就不熟,隻曉得他們四個人的名字,叫做什麼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簡稱王張江姚“四人幫”,所以他們是上台,還是倒台、垮台、塌台,對我來說,興趣都不大,他們的事兒我知道得少,也懶得關心懶得說。
我最感興趣的是恢複高考,再也不興公社、大隊推薦上大學了,隻要你有本事,考試成績好,就可以讀大學。隻要一想到這點我的心裏頭就滴血,如果我不休學,而是繼續讀下去一直讀到今天,我駝哥哪怕再駝再不美觀,隻要成績好,一樣可以上大學,一樣是國家的棟梁之材,說不定真的應了我的大名之意--治國安邦呢。隻可惜,隻可惜呀,我小來失學,長大無用,唉,空有一腔報國之誌,空懷一腔聰明之才,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損失,嚴格地說,是我們社會、我們國家的一大損失呀!既然國家、社會都損失得起,對我個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樣一想,我就想穿了,不再痛苦得尋死覓活了。
對我影響最大的,可能就是分田到戶這一政策的開展與落實。
家家戶戶,分田分地,不禁使我想想了背得滾瓜爛熟的毛主席詩詞《清平樂·蔣桂戰爭》中的兩句:“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就那麼多土地,分來又分去。世事如棋局局新,天沒變地沒變,可地上的人卻不住地白雲蒼狗、變幻莫測,不是生老病死,就是換了主人。
李家坪以生產隊為單位,重新測量田地,按照人頭,將田地分等列級,平均分配到戶。我自然也分得了一份,可我肯定是無法下田種地的,隻有沾父母的光讓他們代勞了,但我也不會白吃白占白花,我有手藝,藝不壓身,我就要出師獨立了。一旦自立門戶,白花花的銀子、金閃閃的票子,就會源源不斷地流進我的荷包呀、口袋呀。每每想到這裏,我就禁不住咧開嘴巴笑。
一天,我心悅誠服地對父親說:“爹,還是你看得遠,我出師後真的不擔心沒有活幹失業了。”父親嘿嘿嘿地笑道:“可不是麼,都不興在生產隊記工分了,也不一年結一次賬了,你跟人家剃頭,就是一手交貨一手交錢的買賣了。”我說:“是的,我最擔心的就是怕跟師傅劃範圍,鬧得傷和氣,現在好了,人家可以自由選擇待詔師傅了,憑本事吃飯,人家找我,瞧得起我,就給他剃;不找我,拉倒,我也不勉強。那些顧客,再也不必局限在我們李家坪村了,隔壁的嚴家嘴村、支家口村、排閘村,隻要他們願意,我都可以跟他們剃了,嘿嘿嘿,我不必擔心沒有飯吃餓肚子了。有一份手藝,感覺可真好。”
於是,我就一天天眼巴巴地盼望著早日出師,自立門戶。
四年光陰,說慢真慢,過的時候一寸光陰一寸光陰地捱,像一條蝸牛似的在地下爬呀爬的,慢吞吞地人都等得快長黴了。要說快呢,也真快,一晃悠就到了頭,回頭一看呀,怎麼喝拜師酒的事兒就像昨天才發生似的呀?是的,一眨眼,我跟師傅,就要喝出師酒了。
出師酒的酒宴還是擺在我家,比四年前的拜師酒還要隆重。這回不僅殺了雞,還秤了肉,買了魚,準備了一瓶包裝精美的“黃山大曲”高檔酒。
上次拜師我敬了師傅一滿杯散裝白酒,隻敬沒喝。這回呀,我敬師傅時跟他碰杯,當地一聲響,他喝了,我也喝了,都是脖子一仰,一飲而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辣得我喉嚨像冒火,但我心裏高興呀,也就不在話下了。後來師傅倒過來敬我,我不敢承當,他說今後我們都是平起平坐的同行了。父親在一旁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也趕緊說道:“就是呀,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傅呀,您老永遠都是我的老師傅!”師傅一聽這話,更高興了,說:“就衝你這句話,我也要敬你一杯。”我隻好做出一副無法承當的難受樣子,其實呀,我心裏那個樂呀,要不是憋著,差點都要笑出聲了。跟師傅碰得當地又是一聲脆響,我又是一飲而盡,師傅自然也是一口幹清。兩杯下肚,臉上開始發燒了,腦袋有點暈乎了,我不敢再喝了,再喝就真的要失態露出我的一副真實嘴臉了。
出師的隆重不僅僅在於酒宴,還在於師傅帶來了一個新做的木頭箱子,那裏頭裝著一應的理發工具,而且全是嶄新的,這是師傅自個兒掏腰包為我購置的。師傅按他的想法搞了一個交接儀式,他雙手捧著這個嶄新得散發著淡淡的木頭香味的剃頭箱子,盡量挺直腰板,做出一副嚴肅樣子。我學他的樣子,也盡量挺直腰板,可不管怎麼挺,都是一個駝背,好在師傅並不計較,我便在想象中挺直了腰身,雙手去接那個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