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哥哥李老大簡直有種依賴與崇拜,聽他這麼一說,就抻抻衣袖,胡亂地將滿是淚水的臉麵抹了一把,盯著自己的胸部出神地看,又跟哥哥的進行比較。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我的胸部真的凹陷很深,就像被誰剜去一塊似的,缺少那麼一坨人肉。
然後,哥哥又帶我來到一口堰塘邊,對著綠如碧玉的池水前前後後地照了又照。我背轉身子對著池水,扭頭瞧那倒映水中的身影,雖然看得不是那麼真切,但那一堆拱起的贅肉還是讓我感到難乎為情。
為了讓我徹底弄個清楚明白,我們回到家中,哥哥從裏屋搬出一張梯子搭在門口,將掛在門框上的那塊用於避邪的鏡子取下,雙手捧著,圍著我前前後後地照了一遍又遍,一邊照一邊囑咐我自個兒好好地看個夠,牢牢地記在心裏頭。
哥哥照了幾個回合,我的眼珠就寸步不離地盯著鏡子看了幾個回合。這下我才完全死心塌地了,我真的跟我所見過的人不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名副其實的駝子。
村裏那麼多的人,為啥就我一人天生是個駝子呢?我問哥哥,哥哥隨口說道:“這我咋知道呢?隻要我不是個駝子就行了。”
是啊,爹媽不是駝子,哥哥不是駝子,還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弟弟李老三也不是駝子,全家人都生得好好的,為啥就生出我這麼一個駝子出來呢?
不明白,真不明白,這個世界,讓人琢磨不透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好在我的腦袋瓜子格外發達靈活,比一般人的要靈光得多,這多少給了我一點安慰,就覺得老天爺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到底還是比較公平的。
既然無法將腰伸直把背扯平,我隻得狠心咬牙地承認事實。駝子就是駝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再駝也不能將我拉回娘肚子重新脫胎退化為低級動物。也就是說,不管多駝多醜,我也是個人,是人類中的一員,並且還是一個褲襠裏頭長著真家夥的男人呢!
一旦想深想透想明白,就算不得什麼了。此後,不管人家叫我駝子、羅鍋,還是駝背、駝哥,我總是聲叫聲應,回答得格外脆嘣響亮。這些名號中,人家叫得最多的還是駝哥,“駝”後麵加一個“哥”字,也有不少尊敬與善意包含其中。其實,人家每叫我一聲駝哥,就像在我傷口抹一層細鹽,抓一下結痂的傷疤。盡管我心裏頭在滴血,可表麵上不得不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些想拿我開心的大人小孩見我不當回事兒,反倒怏怏地沒了興趣。世上一些事情就是這樣,你越忌諱越護短弄得越神秘,人家就越好奇越觸犯,直到戳穿公開為止。“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老祖宗們古時候說過的一些話語即使今天看來,也沒有過時呢。
時間一長,駝哥駝哥的叫得我耳膜生繭、心頭生繭,也就真的沒有什麼了。駝哥就駝哥吧,與叫我的小名李老二、學名李治國又有什麼兩樣呢?半點區別都沒有。它們就是我,我就是它們。
要是還有人問“駝哥,你弓著個腰一天到晚在找些什麼呀?”我就迎合著答道:“尋金銀財寶呢。”隨後便是一串哈哈大笑,我也夾在其中陪笑不止。
我的這副長相能給他人帶來樂趣,讓人家開心,用廟裏和尚的話說,也算是一種功德呢。這樣一想,自我感覺好得不行,心頭不禁湧出幾分得意,為老天爺賜我這副“尊容”而豪情滿懷。
然而,這種感覺良好的時候畢竟少之又少,不過是自我安慰、自我平衡的一種方式而已。而有時候,人生便需要這樣的鴉片。如果每時每刻眼睛睜得太大,看得太清楚,過得太清醒,我恐怕早就自暴自棄、痛不欲生了,哪能一口氣活到今天!
雖然我天生是個駝子,長相醜陋,本事不大,力氣又小,自卑多於自信,但有哥哥李老大衛護,誰也不敢欺負我、怠慢我,日子倒也過得十分快活。
我的年歲一天天地往上長,個子也在一天天地往上竄。有人說我就像一棵歪脖子柳樹,雖然不能做材料當不得正用,可生命力格外旺盛,還能長出一片綠蔭。
這話一點也不假,我這人除外表不佳外,什麼東西都能吃,忍耐力特強,無病無疾,就連感冒似乎也沒患過一次。我的個子一直要長到一米四,一米四是一個坎,我過不了這個坎。一旦接近一米四,我就停滯不前了,往上長的力量受到壓抑,結果變成橫向發展。我是在小學快畢業那年長到一米四的,小學還沒正兒八經地畢業,我就走向社會,結果隻顧長心眼去了。
說到上學,我仍清楚地記得當年斜背一個靛青染就的藍布書包,跟著哥哥一道去報名讀書的情景。
在我心中,讀書是一件十分神聖而有趣的事情,像我這樣一個駝背,壓根兒就沒想到還有機會能上學讀書。每天望著哥哥背著書包上學的身影,我就羨慕得不行,有時也可憐巴巴地求他帶我到學校去玩,跟在他身後像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