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年開始,大我兩歲的哥哥李老大讀完二年級,準備著升三年級了。可他私下裏卻對我說,他挺討厭讀書的,那些要背誦的課文記得他頭痛死了,還有做起來沒完沒了的作業,他說他真想跟我一樣呆在家裏無所事事地四處遊逛。而我說我真想讀書,讀書是一樁有出息的高級事兒,到時候,能夠識字看書,還能憑著一身本事去闖蕩外麵的世界,這該多好啊!李老大就說,那咱們倆換好啦。我說,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變,變了的是小狗。他猶猶疑疑地伸出右手,彎著食指,突然又縮了回去,搖搖頭道,不行,咱們倆換肯定是不行的,不過你想讀書,倒是可以辦到的,你自己跟爹媽說一說就是了。於是,我驚喜地問道,我真的能讀書嗎?學校會收我?哥哥說,又有哪個說你不能讀書呢?學校敢不收,爹會跟他們扯皮的,關鍵是爹點頭。
爹爹李光明、媽媽王昌桂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一天到晚似乎沒有半點空閑,白天在生產隊出工,早晨晚上忙著幾分田的自留地,也不知他們哪來的這多精力,還一口氣生下了我們兄妹五人,在哥哥、我之後,緊接著又增添了三張嘴巴--四歲多的李老三,兩歲半的李老四以及沒滿周歲的李幺姐。
晚上,乘爹將一雙臭腳泡在一盆熱水中,點燃一鍋葉子煙悠然自得地享受時,我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喚一聲道:“爹--”
“啊?”他吐出一口煙霧,不認識似地瞧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毛。
“爹--”我又叫了一聲,盡量把聲音弄得甜甜地。
“哦,是駝……老二呀!”他也差點跟人家一樣叫我駝哥了,“有麼事啵?”
“嗯,是的,我……我想讀書……”
“你也想念書?”乍一聽,他愣了一下,繼而就點點頭說,“哦,你看我,差不多都忘了你呢,其實你也能讀書的,也應該念幾句狗屁文章才像話,日後算點賬、寫個單據什麼的也用得著。”
我低眉順眼地聽著,心裏歡喜得不行:“學校明天開學,那我……是不是明天就可以跟哥哥一起去念書了?”
爹將嫋著煙霧的煙鍋往旁邊椅子上一放,擰了一把毛巾說:“去吧,明天老大帶你一起去報名吧,狗日的,又要糟蹋老子幾塊錢了。”
那時讀小學,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每學期的報名費為五元。五元錢雖然不多,但對沒有外來收入的我們家庭來說,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一個雞蛋能賣五分錢,要從雞屁眼裏摳出100個蛋來,才能湊上我的一筆學費。全國農村,到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在我們村子,每人隻能養一隻雞,也就是說,我家最多能養七隻雞。七隻雞不可能全是生蛋的母雞,母雞也不是每天都生蛋,據我估算,咱們家裏的母雞至少得生上兩個月的雞蛋,才夠得上我跟老大兩人的學雜費。有時想來,就覺得我們人類對雞類實在是忘恩負義殘忍了一點,不僅榨取它們的雞生價值,連死後的屍身也不願放過,必得大塊朵頤才心滿意足。唉,人類就是這麼一副德性,又有什麼辦法呢?就是我也不可能放棄雞肉這種美味,隻在這裏空發議論圖個嘴巴快活而已。
當天晚上,母親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個布包,拿著針線剪刀,湊在昏暗的油燈下修修剪剪地縫了大半夜,才為我改出了一個書包。
吃過早飯,母親將一大把充作學費的硬幣、角票用一個對角手巾包了,塞進李老大的書包裏,千叮嚀,萬囑咐,把我們送出門了還一個勁地嚷著要老大注意包裏的錢,要他照顧我,要我聽老師的話表現好一點。
我心裏的高興勁兒真是沒法說,以前總是像根尾巴一樣跟在哥哥身後,這回呀,我一溜小跑衝在他的前麵,嘴裏還哼著不知從哪兒偷學來的兩句歌兒:“小呀麼小二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
哥哥一聲不吭地走在後麵,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隻要去上學,他的情緒就比較低落。後來我才知道了一點他不願讀書的秘密,原來他學習成績極差,每次考試都排在倒數一至三名之間。老師隻要提到差生,他就成了典型。一次他跟我交心,說每天都免不了要挨一頓老師的批評,不是班主任訓,就是科任老師克,弄得他心灰意冷,覺得讀書半點意思都沒有。
他是他,我是我,他沒有意思的事,我卻興味盎然,真是各有各的造化。
學校離家並不遠,約兩華裏的樣子,座落在村子的正中間。我一直想說說咱們的村子,硬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現在既然提到了村子,我就說上它幾句。
村子名叫李家坪,村名的由來,據老人們講,是因為幾百年前遷來的第一戶人家姓李,就叫李家坪了。如今村裏的雜姓人雖然挺多,但姓李的還算一個大姓。李家坪位於湖南、湖北兩省交界之處,三麵環山,形狀酷似一把向北敞開的撮箕。撮箕頂頭的那道高大山梁將湘鄂兩省截然分開,兩旁緩緩起伏的山嶺與外村分界,敞開的一麵迎向坦蕩無垠的江漢平原,有一條名為新港的小河流沿撮箕口擦邊而過。如果說李家坪是一把大撮箕的話,那麼村裏的學校就是一把小撮箕了。三棟土磚機瓦平房與三道山嶺平行,分別聳立在東、西、南三麵,圍成一個大大的操場,敞開的北麵修一道圍牆,砌一座校門,教師、學生每天都從北邊的校門進進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