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中飯,孩子們上學去了,他又開始繼續講述:一個初中還未畢業的學生,經過幾年自學,竟然可以帶高三畢業班!他除了自信以外,更多的則是自豪感和榮膺感。盡管教書隻有每月三十月的工資,還是個“赤腳”(那是的民辦教師又稱赤腳老師,收入隻有做油漆的十幾分之一但他很樂意,父母也很高興,畢竟是歸隊於知識分子了呀。
他很珍惜這份工作,平時教書很盡心,很盡力。一年下來,他教的十三個學生,竟然有十一個考上了大學。
其間有一件事給他的打擊很大:公社書記得癌症死了,通知全校老師去開追悼會,但不讓他參加,說他的家庭成分不好。他對這件事表麵上沒什麼反應,甚至回到家裏還對妻子戲謔:“不去也好,剩了一場悲傷和幾滴眼淚”。但在他內心卻一下子從虛幻的雲端被摔回了現實:你還是“黑五類”的狗崽子,你時時不能忘了這個本質!他咬牙切齒地發狠:那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想辦法離開這鬼地方。
1980年,父母的右派問題被落實政策得到改正,戴了二十多年的帽子一下子突然摘了,還被安排回研究院上班,重新拿上了工資,還補發了一筆錢。一家人的心情毫不亞於範進的“中舉"和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真是”漫卷詩書喜欲狂“啊!
二十三年啊,兩個青春朝氣的知識分子,已經被歲月和苦難折磨成了滿麵滄桑,彎腰佝僂的老翁和老嫗,時代實在是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父母親年紀大了,專業知識也丟了幾十年,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啊,隻好辦理了退休。他們兩個一退,就給兒女空出兩個可頂的編。他父母考慮女兒更好辦,補習補習還可以考個大學,就想把編讓給兩個兒子。
當時的回城和頂編的政策裏麵,有一條是絕對歧視農民,破壞工農聯盟的:在下放期間和當地農民結婚的,不能回城和頂編。對他來說,就意味著別人可以回到家鄉,而他則要在農村呆上一輩子,而且他的兩個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們也得再沿襲下去當農民了,這是一種多麼殘酷,多麼可悲的人生結局!
說實話,結婚四年了,妻子勤勞、本分、老實、賢惠、體貼,也很愛他,隻要是他決定了的事,妻子從不多說一句;不管是再苦再累,妻子也沒有半句怨言。妻子不識字,雖說他們之間文化差異很大,但在農村又有多少涉及文化的事要說呢?
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聰明的上海知青首先發現了“曲線救國”的道路:夫妻假離婚,自己先把孩子帶回去,再辦複婚手續。
他也想在這條路沒被官方發現並堵死前趟一趟。他想先做通妻子的工作,可妻子在這裏土生土長,她根本就想不通那城市為什麼就比這農村好?現在一兒一女,丈夫不教書還可以做油漆,在人家眼裏,羨慕還來不及呢?怎麼就一定要離開啊?他隻好苦口婆心地慢慢解釋,說服教育。妻子一直便是以他的馬首是瞻的,隻好流著眼淚答應了去辦離婚手續。但一直懇求他一安頓好就來接她,他也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證。
為了讓妻子放心,他幾乎把家裏所有的家具和身上僅有的六百塊錢給了妻子。
由於沒有孩子和財產的糾葛,加上那時知青離婚已是見怪不怪的常事,所以他們的離婚手續很快就辦了下來。父母親帶著孫子先回單位上去了,他女兒還在吃奶,就由他妻子暫時帶著。頂編指標和手續還沒下來,他也隻好還留在原地,依然在中學邊教書邊等待。但既然離了婚,“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就住在學校,和妻子過起了分居的生活。
這邊他妻子辦了離婚,一個人帶著小女孩過日子。外人也不知道是假的,問起他妻子來,妻子隻好含糊其詞地說要等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單身女人,長得又如花似玉,自然就會有許多的正常的追求者和打歪主意的人,還有許多農村的婦女整天在她耳邊叨咕::“那小子是個多聰明,多調皮的一個人,就像青蛙,剝了皮都會跳的角色。他回去了,城裏到處都是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的,到時他應付都應付不過來呢,還會回來找你?你死了這條心吧!你趕快趁現在還年輕,還是找一個老實一點的,踏踏實實過日子吧!”妻子開始還不為所動,聽人家說多了,也就有點迷惘起來。
那大概是離婚後四個月的樣子,有一天他妻子到學校找到他,跟他說:“我們村裏有個當兵的轉業回來了,就是郭老三的兒子,這段時間天天來找我,要我嫁給他,還說要是我不同意,他就去死。我父母親也同意了,你看怎麼辦?”他本身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且相當地敏感。他一想就不對頭:一個男人會說"不嫁給他就去死",那他們肯定就不是一般的關係了。他怨艾地看著她說:“當初我們不是說好了假離婚的嗎?既然是這麼一種情況,你就自己看著辦吧。”過了十幾天她又來到學校,帶來了一包糖果和一包煙,說她已經和那姓郭的結婚了。他接過那包東西,一句話也沒說,等她走了,他就把糖果扔進了茅坑,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扯著頭發,偷頭地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