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言先生閣下:去冬在衡陽曾托至揚州軍營者,肅函上候興居,並述鄙況,未知何時得達?抵京後,始聞傔從乃在清浦,兼得賢主人依倚為慰殊深。年來時事變遷,江表人士流離載道,先生幸脫危險,良由德慧足以周身自防。尤幸者,耳目聰明,尚能豪吟作楷。比於少鶴處,見近著詩歌一卷,又知詩文全稿俱未散失;而至堂年丈複裒輯古今諸作,鋟之梨棗,使先生於亂離之後親見是集之成。竊以為天之篤先生而俾之不朽者莫大乎是,既為長者慶,又深為吾儕慰也。人生而知治古文者鮮矣,能治古文而並世之人有義兼師友質疑訂正者,則自退之、籍、湜外,蓋無聞焉。然則天畀先生以康疆之福,又使之出於險難,以成其晚年論定之緒,固吾儕所冀幸而未敢必得者,乃先生之得天獨厚耳。比嚐於少鶴言,繼自今吾黨有所作,當一以寄正於先生,諒亦先生之所樂而不倦於勤者耶。某行程濡滯,於前月初旬始得抵都,尚以翰林官候補。冀得暇日,奉母讀書為樂。時務非空談所能見諸實事(二)者,又良不易易,故未敢言也。嚴寒,伏惟以時珍衛,不宣。
【校】
(一)本文嶺西五家本入卷四。
(二)“實事”嶺西五家本作“事實”。
上楊至堂年丈書(一)
至堂節帥年丈閣下:十年前騶從以述職來京,瞻仰豐儀,雖未獲屢接言論,竊見其藹然之容、淵然之度,私以為今之賢大吏如執事者,蓋未易數數覯也。別來既久,未克以一書通問於左右。前月入都,乃於同年少鶴農部所,得見惠大刻梅伯言先生文集一部。少鶴並述書中見及語,意思拳拳,感與慚並不可名狀,即辰伏維(二)順時節宣,台候萬福為頌。方今時勢遷流,不可思議。當局每皇然救過慮患之不暇,其他無問得為不得為,皆一切置之度外,曰:吾將有待以盡吾職也。既問其職之所當盡者,而仍貿然;即其所待者至矣,仍頹然自放,以付諸無可如何之數。然則其平日一切置之度外者,不且為避事養閑之便;而有能者起,必不肯當其地而遂漫無所為作耶。今執事建牙河上,值時勢艱難之會,乃能篤念舊好,刊刻文字,存作者之苦心,示津逮於來學,此其心殆不肯於無事之時弛置自便,又不借口於方有事而無恤其他者。因是而推,則執事之所部無不辦治,即他日遇可為之事,亦必不肯聽諸無如何,蓋可知也。私心慶幸,不獨為斯文賀。言翁於某,義兼師友,竊比為今之杜韓。而執事之用情故舊,則張建封、嚴武視之有慚德焉。然則天下有一藝之長者,孰不願自效以托於知愛之末也?某數載裏居,毫無建立,比者奉母入都,冀得侍養讀書為樂。尚祈俯念年家子之末,時施教誨,則感且無既。有詩文數首寄獻言翁處,未及呈稿,非就正於大君子之義;如承不棄而賜教焉,尤幸甚也。
【校】
(一)本文嶺西五家本入卷四。
(二)“伏維”嶺西五家本作“伏惟”。
經德堂文集卷四內集
麻公家傳
公諱允光,字樂山,廣西臨桂人。祖錫珍,父福全,皆不仕。以公之子貴並贈武功將軍。公生而善射,能以手彈矢射飛鳥,立下。以乾隆丁酉科武舉授湖南常德營千總,擢直隸宣化鎮葛峪堡守備。嘉慶二年冬,白蓮教匪亂。陝西大府檄公督本營兵三百人協剿,深入至沔縣,轉戰皆捷。賊偵知無後繼,複戰,公亟請征(一)兵來助(二),不果應。十二月二十二日,軍定軍山,賊眾奄至,我軍殊死戰,賊複敗。既戰,公率將士拜諸葛武侯墓,且命之曰:“今日之捷,以寡勝眾,特幸耳。賊疾我甚,明當複來,賴天子威靈,戰而捷,地方賴之;不捷,我將從武侯於地下。爾軍士,其盡力!”於是泣。眾皆泣曰:“誰非受公恩者(三)!”次日,賊果至。先驅策馬立陣前,呼公名。公自射之殪,賊稍卻。會其後援至,包我軍力戰。公手自蕩殺賊數十人,親身卒不滿百數十。公弓斷,手自發矢,每一發輒殪一賊。賊驚顧,以為神。既而矢竭,火藥略盡。公登高阜,望援兵不至,曰:“不可為矣(四)。”遂引佩刀自裁。事聞,賜恤如典禮。公在軍,仁愛士卒,每戰輒以身先率,故人樂為用。先是,賊所至,焚民廬舍,殺老稚,驅婦女丁壯去,雖敗益肆其毒。公追賊急,賊不獲逞。沔漢之民德公,聞公死,相率哭祭,為祠於武侯墓側,從公誌也。公少孤,事母以孝聞,疾病穢溺,不假手仆媼。母夫人嚐謂人曰:“有子如此,而長貧賤乎?”及居官,與人言,言經濟必舉武侯以為法,手輯武侯兵法陳圖若幹卷,皆詳核可施行。子,長名國慶,襲公雲騎尉世職,官湖南衡州協副將,誥贈公武顯將軍,如其官。次,榮慶,廣西撫標左營千總。次,長慶,廣西平樂協副將。諸孫七,維紀、學謙、維綱勇烈最著。維緒,廩膳生,軍功候選府,經曆縣丞,與餘善。維紀,字卓庵,守備君之嫡次孫也。兄學敏,有隱疾,以世職讓卓庵,辭不獲(五)。少隨父衡州任(六)所,嚐(七)率五人入賊境,擒其渠帥。道光二十七年逆傜雷再浩倡亂於全州之西延,官軍敗,弟學謙死。卓庵痛之甚,與弟立齋募卒三百往助戰,逐賊越境,卓庵以是有聲粵楚間。二十九年,楚賊李沅發竄入粵,卓庵隨叔父平樂君及弟立齋往禦。比戰,賊卻退。當是時,賊見麻家旗皆反走。卓庵以是授廣西左江鎮右營守備,賞戴花翎。方入都引見,而武宣土匪陳亞潰之亂作。撫軍鄭公祖琛督師平樂,留卓庵襄其軍事。手批口答無少閑,遂得瘵疾歸,未至其家卒。卓庵居家孝友甚篤,與人語溫婉如處子。嚐有悍卒侮之,不為校。比戰有功,複賞之,人以是服其量。鄭公嚐謂卓庵有儒將風,逮其卒,哭之慟。後每與諸將率語,未嚐不流涕而言卓庵也。學謙字靜庵,衡州君之四子,少隨父征海疆,隸果勇侯參讚大臣(八)楊芳營(九)。侯亟以忠孝許之,而惜其不壽,卒如其言。以功賞戴藍翎,擢行營額外委歸粵西。傜雷再浩西延之難,靜庵奮勇請行,隸左營守備李君廷揚。軍次梅溪口,賊阻溪立寨,勢張甚。靜庵取大木為橋三,手大旗揮眾進,眾從之濟。庵舍旗持矛入賊隊,賊皆辟易。嗣偵知我軍無後繼,遂集眾合而進。靜庵仗矛潰圍出,已聞李君及把總馬君瑞春尚陷賊,乃複入,手自刺殺數十人。李君見急死;馬君揮大刀斫賊,深入不得脫,倉卒死。靜庵獨力決戰,身受三十餘創,項幾折。自裂裳帛,裹束以完,棄矛持短刀徒步鬥賊,力盡與仆胡廷魁俱被執。叱之跪,不屈賊。楚人有知其為麻公子者,為之請。將釋之,靜庵罵曰:“人豈受狗彘憐!”掇階下石投賊,遂遇害。廷魁乘間逸,始知靜庵死節事。大府以實入告,天子憫悼逾格,賜雲騎尉世職,敕諭祭葬。維綱字立齋,少負氣,不屈以人,善讀書,然自以不能為儒生,每讀未嚐卒業。援河工例,議敘把總。靜庵西延之難,與兄卓庵募義勇往助戰,生得其仇臠割之,敘功賞戴藍翎。道光三十年,柳州士民為亂,立齋與叔父平樂君戰賊都鹹堡,官軍敗績,扼溪水不得渡。立齋以其騎易叔父肩輿而自持短刀,步從追者,至殺數人後,賊騎大至。平樂君以其騎濟,而立齋自投於溪。事聞,照把總例賜恤。初君兄弟家居,以武勇著聞,人皆稱曰麻家將。不數年,君兄弟相繼死,而粵盜益烈,疆事壞,吾鄉之為將者亦幾於衰息矣。
論曰:餘於鹹豐初元歸裏時,始得交衡州君父子。閑時裏中多盜,文武官吏狃於習故而軍政弛,衡州以為憂。維緒於其兄弟中獨善為文,時就餘述其家世義烈事,因慨然令人思將材之重。夫君家三世仕,而祖若孫之致命者三人,以死勤事者一人。雖不令終,未可謂為家門之不幸也。然皆(十)殂於壯盛,不獲以功名顯,此其尤為可惜哉。
【校】
(一)“征”字嶺西五家本作“益”。
(二)“來助”二字嶺西五家本無。
(三)“恩者”後嶺西五家本有“敢不以死報國”六字。
(四)“為矣”後嶺西五家本有“賊奴何敢殺我”六字。
(五)“不獲”後嶺西五家本有“好讀書頗欲以文章功業自見”十二字。
(六)“任”字前嶺西五家本有一“君”字。
(七)“嚐”後嶺西五家本有“以衡州君命”五字。
(八)“果勇侯參讚大臣”嶺西五家本作“參讚大臣果勇侯”。
(九)“營”字嶺西五家本無。
(十)“皆”字嶺西五家本作“率”。
何雨人家傳
吾鄉自逆泉倡亂後,盜賊多而兵力弱,外州縣禦賊,率藉助於團練。近年以鄉兵複城擒賊者,興安團練名最著,吾友何君之力為多。君諱霖,字雨人,邑北鄉長樂團人也。少讀書,入學為廩膳生,抗誌高厲,不屑治章句為舉子業。性沉毅,有心計,嚐以術役,致邑中貧富人莫測也。鹹豐三年五月,興安土匪王狗滿、趙庭蘭(一)等起事,據縣城,囚其令。君聞變,先以老幼藏鄉僻處,而與族弟進賢急走省門求援。中途遇賊目,劫君入其營,君詭詞脫進賢,而身入見其渠率。賊素知君名,聞君至,皆喜酌酒。君謬為甘言,傾吐心膂,談笑飲啖自若。酒酣,因謂王、趙:“君等舉大事而不先收人望,邑中如某某皆巨族,能用眾,倘人心不附,其何以濟眾?”曰:“吾輩固亦念之,特招之不來耳。”君詭眾:“若假吾利劍一,良馬一,吾往說若輩如反掌。”賊帥大喜,如約。君詰旦即以邑中豪俊蔣方第等六七人至,皆詭說稱賀,歸心聽計。賊益喜,信君不疑。君因得就蔣君密約舉義。會官兵自靈川擊賊,獲勝。賊分股攻全州者,亦不克而敗。數日間,脅從逃歸者無慮萬人。六月初六日晡,君見賊營中耳目非是,恐謀泄,賊將先發,乃乘夜間歸告蔣君,夤夜集鄉兵縛諸賊之在北鄉者,而以餘丁分途守隘,君與諸豪率鄉兵為三路攻縣北郭。初七日食時,將及縣,而君前所約之西鄉團首嶽峙、楊映蘭等亦以其兵至。賊倉卒不及備,其黨率先期受君鉤致或反為我用,賊首王狗滿以下皆就縛,興安群盜悉平。初九日,官軍至,獻捷。會有攘邑紳功者,故君之賞不時及,而君已於次年十一月戰死矣。惜夫,君自以鄉兵複城後,口不言功伐。獨以為鄉邑奸民多,官吏皆釀患不窮治,君與蔣君方第議捐助設守備,申禁約,違者治以鄉法。父老知君意且樂為助,而僉人輒不便,賊黨恨君及蔣君次骨。歲十月,恭城賊陷灌陽,君與蔣君各督所部鄉兵守邊(二)隘,積月餘,賊不敢過。君方欲以計困賊,聞他賊有自平樂來會者,君與蔣君議,移營,增調丁壯(三),前進遏之便(四)。十一月二十日,師次茗田,賊大隊忽旁從大風坳出。鄉兵僅五百人,續調者迫未至,君與蔣君急揮眾抵禦,力盡遇害。賊遂由茗田陷興安縣城,文武官吏相率走避,而君室廬之在北鄉者亦蕩然盡矣。君初禦賊時,其父某挈君之孤避難於省門,故藉以得全;而蔣君之猶子從死者二人,北鄉團正同死者四人,丁壯陣亡者十餘人。吾鄉之述義勇者,必嘖嘖稱曰:“興安北團也。”
論曰:餘於興安之事始識何君。君狀貌不逾中人,其機警靈變(五)則天性然也。方君與蔣君主其鄉團時,立伍伯,設名捕,鉤治匪人不少恕,或以苛察越職議之。餘寓書以詢君,複書侃侃持論,不少屈。蓋其中確有所見,而不可以浮言奪也。議君者曰越職行事,則居是職者之不能事事可知也。今君死而屍位存焉,顧無人以越職議君者,何哉!
【校】
(一)“趙庭蘭”嶺西五家本無。
(二)“邊”字嶺西五家本無。
(三)“增調丁壯”四字嶺西五家本無。
(四)“便”字疑衍。
(五)“靈變”嶺西五家本作“靈速”。
皮靴和尚傳(一)
和尚不知何處人,嚐居黔之桐木嶺,無冬夏,著皮靴,世謂之皮靴和尚雲。桐木嶺者,黔貴築之西北鄙也,地故有聚百餘家。雍正乾隆間,荒旱夭劄十去七八,存者戶十數,亦旦夕徙去。和尚至止破寺中,與父老子弟約,若能聽吾言,一年可人飯一盂,二年衣食完,三年後可大富。眾窮促,則俱聽命。和尚乃案戶籍其老壯婦稚,其家之歲入者幾何,用者幾何,馬牛雞犬之畜、犁鋤機杼之具養若存者幾何;既則命男力於田,婦織於室,老人年六十以上,日織履二雙,而令孺子持如市。和尚朝則出,督其眾;夜歸然稿炬,閱諸家出入帳簿,計口授食,有餘則各為之扃鑰而加封識焉。眾不敢以請,亦不之給。暇則自植茶樹,遍山坡下。山土燥,故宜茶,穀雨前采獲若幹,筒筒售錢二百四十。黔人以桑皮紙為筒,一筒蓋一斤也。和尚始為約時,眾姑信之;久之覺其言驗,愈久則深信不疑;和尚亦樂為經紀,無少倦。閑時輒聚其眾,教以孝弟忠信勤儉之道,使老者無相虐,壯者無相淩,其童子授以孝經四書章句,口講指畫,若老學究。數年後計其所入,食浮於人,財餘於用,乃召其尤富者指所藏而授之以其籍,令自為謀;其稍歉者則又緩之。不數年,亦各持其籍去,則皆已成富室矣。和尚不持偈咒不傳徒。自初往至其卒,顏色未嚐衰老,眾呼之為祖公。嘉慶某年月日,祖公死,眾即其寺立廟。其茶之植以陂隴間者,蓋至今為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