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曰：餘聞之黔劉慶埏曰：方和尚卒時，人有自楚來者雲，自其為童子時，見之辰沅，寶慶間年八九十歲，計其卒可年百餘歲矣。劉君長者，述其鄉裏事當不妄。餘獨謂和尚煦煦謀人家室，有古循吏父母斯民之風。世固有甚惡於僧徒，嚐欲掊而去之者，其於和尚當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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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文嶺西五家本入卷三。
老仆秦壽傳（一）
老仆秦壽者，靈川縣鄉人也。自其為童子時，已服役吾家。性謹慎，未嚐有過失，然憨直不能容人，同儕忌之而無緣以攻其短。方是時，先大父以舉人得教官，待缺裏中，先伯父亦會試往來京師，老仆皆常從伯父。再試不售，閔其勞，將別薦之。老仆曰：“奴隨主來（二），非為利也，如為利（三），奴將自求之，庸俟主人言（四）。”卒從先伯父以歸。先大父之教諭於武宣也，地瘠苦，租俸所入，僅給八口衣食。老仆依之無慍色。辟學宮隙地為菜圃，藝瓜豆。先大父母食之而甘。老仆間有所得，則用以酤酒飲，未嚐不醉。醉後依簷楹間臥，酒氣蒸騰撲人鼻。先大父過其旁，以杖扣之，亦不知也。暇輒好讀稗史小說，立先大母前口講指畫；遇古人奇節至行可傷感事（五），先大母泣，老仆亦泣。某孩提時往往從旁觀之以為笑。先大父遷柳州教授，不數年而歸，老仆仍隨役於家，然其精神益衰老矣。清明日告歸上塚，與其鄉人纏綿歡宴數日後複來。自入門，至中庭，逢人即嘵嘵作鄉語，眾始不解其意，已而皆大笑，其真率樸拙多類此。道光十年庚寅，會城時疫大行，老仆遂以病終於吾家，年七十一，無子，女一，亦先老仆卒。始，老仆在吾家幾六十年，雖任事，然薄宦未嚐有以售其力；逮家君及先伯父仕時，老仆或因遠不去，或已故不及事。事家君及先伯父者，多浮薄不可任，家君每常悒悒念老仆不置雲（六）。
讚曰：自吾髫齔時，老仆常抱持入學，暇則導遊璧宮泮水間。餘時幼第，愛老仆之能徇吾樂而已，豈知其為賢哉！觀其不以主榮辱易誌，此與士之立節者何異，餘故表而出之，並敘其性情言貌，使吾家子弟觀之，猶有意乎其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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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文嶺西五家本入卷三。
（二）“來”字嶺西五家本作“遠出”。
（三）“為利”嶺西五家本作“改心他向”。
（四）“人言”後嶺西五家本有“且人之出其身以求利者，彼各有材，我不能亦不願也”二十一字。
（五）“事”字嶺西五家本作“處”。
（六）“常悒”至“置雲”嶺西五家本作“食必念之，以為斯人恨不及見雲”。
先大母事略（一）
先大母姓王氏，祖某父某，世為靈川人。吾舅祖昆仲二人，先大母其季也。先大父始娶同邑朱氏，生伯父及二姑母而歿。會大母閔諸孤幼，非得長母撫字，恐不得幾於立。聞大母之賢而聘焉。蓋三十有二歲而來歸，歸之日，威姑在堂，姊姒方壯，諸小弱牽衣把臂，朝夕喧哄如沸。大母上事以誠孝，撫下以慈，而和以接於姑姊妹間。曾大母性嚴切，嚐謂諸婦曰：自汝等如門，即一裙帶之微，未嚐不以勞吾慮也。先大母肅立聽之，無忤色。逮曾大母歿，先大父以大挑二等，為本省教官。後數年，始為吾父娶吾母，而挈其室以行。方是時，先伯父亦以舉人大挑，去為福建知縣（二）。教官故寒素，而先大父素節儉，大母維持左右（三），朝夕饔飱之計，不求足於外舍。在武宣時，嚐於署後隙地督家奴植果樹瓜華。大母時時（四）策杖，攜吾往觀之（五），以杖撥壕間野菜，命女奴捋采，歸煮以一釜，輒甘美可食。憶幼時，常從先大母食之至盡；今長矣，於人世珍錯無不嚐者，然獨往往憶釜香騰盈幾上時也。先伯父歲時嚐寄俸供老人甘旨，先大母得之未嚐以置簪弭衣服，常分以賙戚之貧乏，蓋（六）積數十年如一日。道光乙酉（七），始隨先大父歸老於桂林。丁亥臘月，忽中風不能言，獨顧吾父微笑，遂一夕以卒。初，大母待年於家，比長來歸，老而見其子若孫皆有成立，嚐顧戚黨女婦之年長者而言曰：“若勿憂，吾年三十餘始嫁，今何如也？”於是眾皆羨歎，以為不可及。生平自奉尤儉薄（八），吾父母每謂吾：“吾今及汝之所食，皆吾母吾姑之所積也。”於是謹錄而次之於左。
【校】
（一）本文嶺西五家本入卷三。
（二）“知縣”後嶺西五家本有“不複待膝下矣”六字。
（三）“左右”後嶺西五家本有“相與讚成之”五字。
（四）“時時”後嶺西五家本有一“來”字。
（五）“觀之”後嶺西五家本有“每於春菜成畦，暖風交翠，大母”十二字。
（六）“蓋”字嶺西五家本無。
（七）“乙酉”嶺西五家本作“乙”，嶺西五家本闕文。
（八）“儉薄”嶺西五家本有“蓋有筆所不能盡者”八字。
先大夫事略（一）
府君諱光甸（二），字見田，姓龍氏，世為廣西臨桂人。自始祖慶成公歿於康熙間，始有墓在邑北飛鸞橋。中（三）變故，莫知其籍之所自來。四世至府君之曾祖，贈文林郎，諱鎮海；祖，贈奉政大夫，諱翧，皆潛德弗耀。父贈奉政大夫，諱濟濤，始以文學起家。由乾隆甲寅恩科舉人大挑二等，借補潯州府武宣縣儒學訓導，推升柳州府儒學教授。始娶朱太宜人，實生伯父福建屏南縣知縣，諱光輔。繼娶王太宜人，為府君所自出。先王父壯年奔走衣食，府君時從先伯父授書。逮先王父選得教官，吾母黎太恭人亦來歸，遂攜其家赴武宣學署。先王父性剛正，訓課子弟尤嚴，府君晨興入塾就業，夜分歸寢，先生父（四）謂為日新月異，苦心人正自不同。然其躬素茹澹，勤儉自將，實遵王太宜人之教為多。府君既天性質厚，又少年無紛華綺麗之習，惟知以發名成業為事。嘉慶二十四年己卯，由附學生中式本省鄉試舉人，四與禮部之試。道光六年，大挑一等，分發湖南，回籍候谘，而王太宜人於次年正月以卒。後三年十二月，先王父亦卒。府君起複，赴湖南，已逾谘取之期，故到省即委署辰州府漵浦縣。府君釋褐初仕，諸吏人、仆從皆蒼滑更事，屢以財賄相嚐試，且怵以不知此則事難辦治。府君毅然一出於正，誓不以官事染毫發私。聽決精明，雖老吏不能過。要在不留獄訟，凡造於庭者皆德之。未逾月，稱神君焉。後數年，製府林公則徐以閱兵過其邑，府君已移任黔陽，赴行台謁見。漵浦之民張燈綴彩迎府君者所在成市。林公問得其實，遂大加賞異，則府君之施於其邑者可知已。署漵浦僅一年，比受代晉省，士民扶老攜幼，攀轅泣送，爆竹聲數十裏如沸。有望舟帆弗及，坐江岸號泣不忍去者。大吏察知府君賢，複檄署長沙府湘鄉縣。湘鄉較漵浦尤繁劇，府君為之不懈益虔，奸吏懾服，有清慎勤明之頌。屬旱災，方告，府君亦以檄調武闈事入省，未罄厥施。當事益以府君為能，留讞局。逾年，審結京案二十餘起，他案數倍之。人有饋苞苴求直其獄者，府君曰：“吾自為州縣時，尚不肯於詞訟間取一錢，安可於讞局而倍其本心？”嚴卻之，卒治其案如律。以資序，題補沅州府黔陽縣。黔陽與漵浦鄰境，府君在昔之政鹹所飫聞，至是則皆喜。府君一以治漵浦者治之。優遊歲月，百廢修舉，農安於野，士奮於庠，婦人相從夜績，機杼聲相聞，外戶不閉。邑有妖神惑眾，以擲石為戲，即傷人，得不死。府君薪其廟，投其像於江。又龍舟會，聚眾無慮數萬，爭競喧哄，視人命為兒戲。府君禁革其俗，大吏下其事為諸縣法。府君在黔陽幾四年，利靡弗興，害靡弗除；暇則與學官弟子講論文藝，修複古跡之湮沒者，如唐王昌齡芙蓉樓。明邱氏月園，皆率賓僚賦詩紀其盛，故邑之賢士多願從之遊，府君益以此神明不衰。道光二十一年四月，調補常德府，武陵縣為滇黔入都孔道，客使往來無虛日。迎候（五）供億之繁，倍勞於民事。府君恒鬱鬱不樂，謂不如在他邑猶得專意於民也。始府君在黔陽已為湖廣總督長白裕泰公明保，至是巡撫吳公其浚又以大計卓薦，均奉部文調取引見，而不孝啟瑞亦以是年初入翰林，乞假歸，遂侍府君北行。以十月初十日到京引見。越一日召見，天顏溫霽，所以訓勵之者甚厚。逾月，特放浙江乍浦海防同知。次年七月，赴浙抵任。自英夷犯順，仨浦（六）地經蹂躪，府君至為之慎海防，嚴緝捕，查戶口，以絕外來之奸匪；設班夫，以安寄籍之遊民；而於私貨偷漏出洋、為活課所關者尤加嚴焉。由是莞其利者不悅，群思有以中府君。蓋視事年餘（七），而果以調省審案之檄來告。仨（八）民既訴於當事，請留府君；不得，則涕泣攀戀，如去楚之黔陽、漵浦時。比到省，撫軍梁心寶常以乍事相責譙。府君為剖陳是非利害，切直不阿，撫軍默然而心善之，複予回任。次年正月，遂別委署玉環直隸庭。玉浦與乍浦皆海疆，而玉環四至皆海。府君在乍浦既得所以控禦巡防之法，因而布之，民益以安。未逾年，複受代去。當事者既謂府君不宜於乍浦，而海疆人員例不便久閑，複委署台州府同知。先是台州同知駐劄其郡之家子鎮，然多在省不赴，即赴無公廨棲止。百餘年來，地大物眾，民不得治，奸邪以生。至是，士民合詞請於撫軍，以有彈壓為便。會實授者以事他去，大府既重府君才，且得有辭，不令回乍浦任也，遂被檄委署。府君心知其難，然不可辭，則姑試之。始至寓鄉紳家，決事未三日，民望大洽，惟恐府君之即去也。府君亦自以為在會城趨走無益，不如得一隅治之猶足以自效，況士民愛我，何忍去之，遂為之改弦更張。諸事掃地赤立，不及半年而公署立，市廛橋道修，奸宄革心，寇攘屏跡，海物麋至，豐年穰穰。府君方顧而樂之，而藩省又以卓薦引見之文來調矣。自道光二十七年九月，不孝蒙恩命視學湖北，即請府君暫可乞身就養。府君諭以汝受恩命深重，我年力壯盛，且處海疆要地，何敢退閑。逮去年六月入都，偕慈人繞道來鄂，而不孝適蒙重留視學之命，府君入都之計益決。推其心，蓋無日不以致身報國為念也。孰知九月初六日，自漢口北上，十月十五日至京引見，後五日，出京至河南許州之丈地鎮，一夕整衣衾，無疾以卒。嗚呼，痛哉！憶自八月十三日到鄂，計就養署中者二旬餘耳。嗚呼，痛哉！府君自為舉人時（九），以館穀仁及親黨，黎太恭人複助成之。後官於楚越，養族姻之孤寡者六人，與之餼者又五六人。遇設立書院義學，孤貧口糧，及修建橋梁道路，刊刻書籍，立斥多金不吝，而自奉樸素過於儒生。少年豪於酒，比作吏遂不近杯勺；又精於繪事，筮仕後亦屏絕不為，恐俱以是防民事也。性剛直，好麵責人過，受之者當時或不堪，久而思其言為藥石。平居木訥，所言不能宣其意；逮聽受詞訟則剖決如流，與民煦煦，使家人語，善處事之曲直，得法外意，然不時觀律例也。嚐曰：“王道本乎人情，吾之心即律矣，豈能拘守例案？”又曰：“吾為吏無他長，惟不留獄耳。”每去官之日，銀餘於庫，粟餘於倉，斥候修明，廨宇鮮潔，後之人以為樂土焉。故湖廣總督長白公明保之奏有雲：“居心醇謹，辦事精詳。”曆任縣知事有年，於詞訟案件隨到隨結，民無拖累，聿著循聲，當時以為知言。府君生於乾隆五十七年二月十九日子時，卒於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初八子時，享年五十有八。著有《宰黔隨錄》一卷，《防乍日錄》一卷，刊行問世詩文集若幹卷，藏於家。以卒之次年二月二十五日，不孝扶櫬歸抵桂林；十月二十五日葬於南關外崖陀廟橋界嶺之陽。子一，即不孝啟瑞。道光甲午科舉人；辛醜考取內閣中書，以（十）是科一甲第一名進士授翰林院修撰；丁未大考翰詹升授侍講。子婦劉氏。女四，長早逝，次適永寧州舉人韋世炳，次適同邑附學生況穎生，次未字。孫男二，維棟、維梁。孫女二，俱幼。不孝自府君作吏後，恒往來京師，中間隨侍文教之日蓋寡，又臨沒不及親含殮，不聞易簀之言，抱恨終天，曷其有極！伏念府君受祿於公，盡心於民，雖沉淪僚佐，而未嚐不以天下為己任。積年勤瘁，終於正命。稽諸古經，上應銘法，竊用強顏視息，恐先人之治績不彰。苫塊昏迷，粗述崖略，伏祈當代大人君子加之采覽，如蒙矜恤，賜以行狀、墓銘、哀誄，俾將來之傳循吏者有以考焉，則不孝世世子孫感且不朽。
不孝輯府君事略既成，太恭人讀之而泣曰：嗚呼，汝父馳驅於外十有七年，於民事所當為者，捐一身殉之不恤。其孤行己意，則生死利害之說弗能動也。吾事之久，故耳熟焉。汝小子敬誌之，以補其闕。記在黔陽時，村民有楊姓者，偽稱其始祖某受明封爵為五溪侯，廟宇閎侈，黷亂不經，其支祖之冕而列於堂者以百數。汝父稽之邑乘，黜其僭妄，收其像而納諸庫，去官之日聚而焚之。其族姓數千人，惕息莫敢動。乍浦奸民於海塘鑿人墓為隧，漆身塗麵，畫伏夜出（十一），嗥而摶人，行者為之戒塗。汝父夜巡至其地，諸役跪馬首諫，弗肯進。汝父叱退之，而自執一炬以入，盡得群凶，置之法。又妖巫自言神降其室，以藥草療人，病輒愈。求之者坐其門如市，尤善為女子按摩瘵蠱，其子因藉是逞不法。汝父親往擒治之，而以所得數千緡入公。蓋其生平務除民害，而不為邪說所怵如此。其追捕盜賊，往往以身先率，屢瀕於危，亦適有天幸得無事。每於宵分人靜，朔風慘栗，輒捕擊賊徒數輩還，盡夜鞫治，民之隨而觀者異口稱快。其鞫他獄，尤不辭勞瘁，退而歸寢，嚐手足僵，冷氣蹙縮，終夕不休。吾甚傷而勸之，不吾聽也。於民則愛若子弟，與之言必於孝弟忠信。嚐對兩造反覆開導，至感悟泣下，故獄鹹得其情。朔望必宣講聖諭廣訓，有事四鄉亦如之，自為木牌十六方，大書條目於上。遇講某條，則自捧木牌拱而立，大聲言今日宣講某條，然後入坐，紳耆以次相敘。汝父為之口講指畫，隨文生義，愚氓鹹知感勸。用是爭訟寢息，盜竊日希。在官遇萬壽聖節及冬至、元旦諸令節，終日服蟒袍，如其期延賓僚飲宴，鼓樂雜進，歡愛見於顏色，曰：“吾儕一食，皆聖明之賜也。安可以今日而不同其樂乎？”台州巨盜某，最豪橫，為鄉民害，官莫敢究。汝父一日赴集場宣講聖諭，令幹役馳往捕之，倉卒就縛，當場械其頸歸，人以為神。其因事用智，善為民除患，多是類也。汝小子其誌之。於是不孝伏而泣，作而言曰：“吾父之勤一其職者，蓋美不勝書也。非吾母相隨之久，其又烏能識之，而烏能言之。”謹撮敘其事，綴於左方，俾我後之人勿忘，又將使世之為吏者或有取於斯也。不孝啟瑞泣血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