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作萬石君傳,狀其恭謹醇厚,子孫皆馴行,守其家法,官至二千石者十餘人。餘讀而慕之,謂夫和與敬者,天地生人之性也。人能敬以持己而不刻於待人,則吾身之所處寬然有餘,而暴戾乖剌之氣不作,此蓋天之所相也。及讀《五代史?馮道傳》,其終始行事往往與奮相類,而其優遊相位、老安於當代亦卒得其力焉。夫以奮之賢與道之愚,其不可相提而論者,猶日星(一)之於土壤也。然道從容於太平之世,老成寬厚,巍然人望,其聲名豈遽出奮下哉?所遇之時不同,至舉其生質之美者而適以為喪節敗名之具,則非天之不善全乎道,而道之不善全其天也。籲,可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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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星”嶺西五家本作“終星”。
書村民廖鳳粲事(一)
吾粵民受盜賊蹂躪,六七年未艾也,以迄於今。士之率鄉兵捍賊捐軀者,所在多有,餘皆采之,入《團練輯略》。至鄉民冒鋒鏑死者,則不可勝載。若守義不屈,或得死與不得死,人亦莫為之道也。友人唐仲實獨言其鄉小水村民廖鳳粲。方賊至時,以團丁守隘不得脫,一人遁之荒嶺上,逮晚伺賊臥,從隱晦蓊翳中匍匐潛下,掘田間山薯為食。凡十餘日,賊退而鳳粲始歸,視田中薯幾盡,其村無一人在。夫鳳粲特一田間民耳,使賊至而相從去可不死;即未必雖生,而幾至不免於死,人亦未嚐以必死責鳳粲也。卒之堅忍以蒙險難,曆久而誌不奪,即較之夷、齊何以加焉?豈可以凡民而少之哉!抑仲實又言其團有草底村者,賊初圍之,不從;誘之降,不屈,賊殺其村四百餘人以去,此尤可為難也。夫仲實以千餘疲敝之鄉兵,當巨萬環攻之賊,獨能搘持數月,力竭而至於敗,其散亡相隨,尚依依不忍去,此必平日能以忠義結人心者。宜乎鳳粲及草底村人之徒出於其鄉也。世之當大任、擁重權而但謂民之無良者,觀此其可少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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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文嶺西五家本入卷四,且“書”作“時”,此從經德堂本。
勸學記
人受命於天地以生,不為女,為男。既成人則有僮仆、婢媼之役使,父兄、師友之督教,衣服飲食一切日用居處晏息之地,雖不大華,亦不至陋。出處進退、交接遊宦雖不能盡如其意,卒亦未嚐逼仄狹隘,使之窮而無所投。出則有車馬以代其勞,入則有圖史以娛其誌,此其人固宜優遊漸漬,以馴至於德成名立而後已也。否則必其人之惰而無誌也。若夫布衣窮愁之士,自始生至孩提,其於生人嗜好有不能盡。見其居處樸陋,其養生之具朝不能計;夕倦而思臥,複有至不得已之事驅之使出;出又不能自得其意,此其顛倒屈鬱於身世之際者,宜其人不能一日以學。然學卒大成,舉世之學者無以過,此豈非孟子所謂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歟?夫以遇之豐,不足以有益於學;而學之成,又不必盡資於(一)遇也。此予之所悚然而不能自已也。予(二)之幼也,承祖父餘蔭,衣食豐裕於人無所求。自束發受書,以至登朝之後,計非舟車道途之阻,慶賀酒食之會,未嚐一日稍廢乎學。夫一日未嚐稍廢乎學,宜所學必有以過乎人。乃自今觀之,不惟無以過乎人,其不及者蓋未可一二數也,餘能無滋懼乎?且夫小人之謀利也,得已而不已焉;君子之謀道也,亦得已而不已焉。故君子之於小人,非有異能也,能用其誤用之才與力而一專於學則得矣。今人之才與古人不相遠也,吾之才力與今人古人亦不相遠也。盡吾之所當盡者,而不求可止而姑止焉,吾之於學,其庶幾乎!否則溺情宴私,安於小就,日月坐廢,為有誌者所竊笑,是吾之懲於前而不能無慮於後也。因書之以自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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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於”字嶺西五家本作“乎”。
(二)“予”字前嶺西五家本有一“憶”字。
過繹山記
驛路自江淮過河北而東,逾於滕、薛、小邾之境,至於鄒山之最有名者曰繹。繹之為山,不甚高峻而聳峭特立,數十裏外即見其蔚然蒼秀之色。山形凡三變:初自南來(一),視之迤然而長,前仰後俯如王者之憑玉幾而負黼扆也。少北,值山之陽,如人悄然聳肩而立,穆乎其容,凝然如有所思。更北,則山下衡上銳,如覆笠於地,其峭削處嶄絕不可攀陟,蓋山去孔道旁僅四十許步,其下有鄉俗訛傳為孟子所生地雲。餘奉使來往兩過其地,求所謂三遷故裏者,實在鄒之近郭。欲一登繹山,觀秦始皇立碑頌德處。父老為餘言,茲山荒僻,不可以登。當年刻石遺趾(二),渺莫知其所在。道德之與勢位,其得失於後世何如耶(三)!昔人(四)謂孟子有泰山岩岩氣象,泰山吾未見也,若其剛毅正大之概,則繹山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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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來”嶺西五家本作“東南”。
(二)“趾”嶺西五家本作“址”,是。
(三)“耶”嶺西五家本作“也”。
(四)“昔人”前嶺西五家本有“況當日諸侯王欲挾區區之富貴以與聖賢爭傲,其所有烏可得耶”一段。
月牙山記
桂之河東皆闤闠也。市廛盡而石橋跨之下,有小水,春夏僅通舟楫,俗所謂花橋者也。橋上東南望,水際一山鬱然,紅闌朱閣隱見。峰腰林隙間,渡橋不數十武,始得山門。門內寬,平地可一畝(一),漸上則為陂陀,因乎地勢,或平或矗。委折而登(二),行者左扶山麓,右臨溪水,晴波映日,清瑩可鑒。石間有小徑,舟行之客從焉,皆上達彙於寺門。寺分南北二室,北室供大士像,石壁環其後,若覆釜而缺其半,其高覆簷出者,可四丈餘。客來坐南室,望之惕乎,常恐怪石傾壓而下者,是所謂月牙之岩也。憶二十年前曾一遊山中,時凍雪初晴,山溜之凝為冰柱者,寬可數尺,長幾丈,如是者五六,宛然玉龍垂髯。下瞰窗戶,正心搖目眩,然落其一抵石上,若碎大甕。寺之簷角陷焉,歸而魂動者彌日。今歲月屢易,景物非故,江幹桃李芬馥可愛,無複向者恫心駭目之觀。而餘適以清明上塚歸,偶一流憩薄暮。坐閣上,視花橋人影如蟻。循去徑下,恍惚若寤,益惻然霜露之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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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畝”後嶺西五家本有“居民之後屋見焉”一語。
(二)“因乎”至“而登”一段,嶺西五家本作“委折而登,或平或矗,因乎地勢”。
東鄉桐子園先塋記
桂林近郊多石山,惟漓江東北之堯山負土而特大,江行百裏外皆見之。山平起為兩峰,迤邐南行,作疊浪紋者六七,則高峰簇起,嵯峨萬狀,偉如神人自天而下,儀從儼然,有植如笏者,卓如筆者,坦而委裘坐者、行者、顧者,勢皆自北而東。至其南,山勢將變,則右出為兩峰,而以東峰之餘勢,衍為岡阜。反顧而右環之,而吾高祖母易太孺人之塋實當其址。方孺人之葬也,家甚微,地師林泉言他日必貴,且囑刻其姓名於碑。至是,而吾族之葬塚,然皆莫如高祖母墓良。葬後,叔祖克升公舉於鄉,吾祖繼之,伯父及先人又繼之。自伯父與先人同時作縣令,人始知吾家桐子園墓也。逮不肖以菲材謬獲高第,人之知此地者(一)愈多。有裹糧來觀者,鄉人私割其近旁隙地以售,尚獲重價(二)去(三)。夫物之佳者,往往得之於無意,而美報可食於無窮。聞諸尊老言:地故明俸氏物,今其墓及華表在焉,因失穴而受水也,家日落。逮吾高祖時,俸氏之老,一人尚存,與吾家有連,遂收而養之以善終。俸垂沒,以此地為報。夫觀其地之所由得,則非汲汲營葬者之可求矣(四),況又竊取而依附之也哉。然則不肖及我同族世世子孫所以永念先德,敬承勿替者,其又安可弗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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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字嶺西五家本無。
(二)“重價”嶺西五家本作“數十金”。
(三)“去”後嶺西五家本有“噫!方吾家未貴時,此塋固日值乎人而不覺也,逮其貴則豔之者眾矣。豔之不已,乃思竊旁近地以求福焉。其可慨也夫”一段。
(四)“非汲”至“求矣”嶺西五家本作“人之汲汲營營以求之者,其亦可以不必矣”。
襄陽張氏誌石記
襄陽席生方璘,得古人誌墓之石六於漢水之濱,皆唐張氏故物。張氏自漢陽王柬之以功名顯於武周之際,其子孫世為襄陽著姓。今石所稱功曹參軍張公元弼及夫人邱氏者,王之父母也。處士景之者,王之弟也。新定太守腓,則王之猶子。豫州郾縣丞孚、河南府參軍軫,則王之孫也。孚、軫二石皆有撰人姓名,腓之石無之。景之銘,功曹君之序,皆王所自為,疑即王所自書。王書世不多見,此又完好可寶也。夫自六代以來,人之以石誌墓者多矣。近今出土者益眾,茲數石者獨為生所得,而與此邦人士共寶而傳之,豈非以王故哉!然則士君子所以顯其親而芘蔭其子孫者,其必有道矣。
大岡埠團練公局記
嚐考《周禮》,州長、黨正有屬民讀法之典,皆以歲時行之於學;而田獵、講武及守望相助之法,民自得以其意行之於鄉。秦漢以降,井田廢而鄉學不立,至不幸用武,則鄉民聚而為社。如宋時定州有弓箭社。近日廣東禦夷,各鄉亦分立為社。至廣西盜賊蜂起,各府、州、縣官吏薦紳先生率其鄉之所屬日從事於團練,而各村、鎮、關、市始有公局之設。睦姻任恤之風一變而為功利戰鬥(一)。古所謂觀於鄉者,其若是耶?雖然,時之所至,雖聖賢不能執古道以繩民,惟豪傑有為之士能因時之所宜以求合乎古。以廣西之盜蔓延數十州縣,芽孽乎十年之前,一發而不可治。今天子憫吾民疾苦,征兵數千裏外,轉餉數百萬,顧其力能及於盜之所至;而盜之所不至而將動者,與其既去將複來者,則必恃民之自為捍禦,而團練之事急焉。獨吾邑地當省會,盜警緩於他邑,可以措理裕如,顧其事之實與不實、用之必有效或無效者,則以董事之人為斷。故團練公局之設,遍乎一縣,唯大岡埠之在邑南者,以唐丈堯心先生得名。方事之初起,先生於其鄉設公所,聚眾期會,行之期年,什伍有法,少長有序,人知師律,無嘩於鄉,大吏激賞為諸團最。先生益奮誌,督勸親執枹鼓,家之子弟鹹編入伍,人是用和,盜賊益稀。蓋必如先生之為團練,然後緩急乃為有用;必盡如先生之團練,然後各鄉之公局乃不虛設。會先生之嗣,吾友仲實來丐(二)為文,因書此貽之。吾嚐與仲實言:今之團練,名為寓兵於農,而多失古意,異日風俗之害將不可究,如先生為之,又何其善也。此即因而複講讓、修睦之風,而進以讀法、講武,鄉田同井之治其又何難焉!書之以複於先生,其亦不能無蠟賓之感也。鹹豐元年,歲次辛亥,仲冬月,同邑龍啟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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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鬥”後嶺西五家本有“去其詩書禮樂,唯執銳披堅之為務”十四字。
(二)“丐”字嶺西五家本作“丏”,嶺西五家本誤。
寓中小園記
將置其身於放浪寬閑之境,則必翛然而無所係,傲然而無所警,神倦形敝,於是假他物以寄之。豪縱之士,寄之於飲酒博弈、談論歡笑;其好為清靜(一)者,或賦詩讀畫、玩卉木之佳蔭、樂魚鳥之變態,外以寫其閑適(二)之趣,而內以導其情。然昔人有雲:得乎山林而樂者,將失乎山林而悲。惟知道之士,其樂自足於中,而不待外求。凡人所流連愛慕者,無論其精細有無,皆不得與其損益之數。於是高談名理者,又將外形骸,一動靜,遊其心於萬物之外,而寄其情於荒誕寂寞之鄉。蓋自聖賢觀之,則溺於物者累也;自高行之士觀之,則溺於道者亦累也。道且不可溺,而況於物哉!雖然,道有即物而寓者。顏氏子之簞瓢陋巷,曾點之風浴詠歸,彼非有樂乎物也,樂乎物與道俱也。苟遺乎道以為樂,而其中實不能忘物以自勝,則將荒迷而失其誌,必不如內足於己者,有無入不自得之心。吾寓中有小園,寬廣僅一畝,古木蔥蒨,嘉花霏映。職事之暇,輒(三)攜一編,坐吟逍遙其下,雖非山林之樂,而所謂清靜(四)閑適者亦庶幾焉。詠於詩,傳於畫,亦將有得其一二也。夫餘之無得於道久矣,而又不能寄情於荒誕寂寞之濱以自適,則將為博弈飲酒、談劇歡笑,其安能有賢於此者乎?雖然,吾尚慮其徇乎物而溺其誌也。嗜欲之不清,心氣之不寧,則寄非其寄,而吾之所得者亦僅矣。妹婿韋君,亦學道而居於是園者也。既以作記,複書之以共勵焉。
【校】
(一)(四)“清靜”嶺西五家本作“清淨”,從經德堂本。
(二)“閑適”嶺西五家本作“間適”。
(三)“輒”字嶺西五家本無。
江亭聞笛記(一)
鹹豐乙卯夏,餘泛乎均水之陽。薄暮維舟堤下,登乎江亭以玩夫沔北之山。客有吹笛於舷間者,倚而聽之,若遠若近,繚絞乎回風,激越乎流波。於斯時也,天容泬潦,月色皓皔,禽鳥宵肅,響振林木而萬壑相與為寂焉。其諸類乎太古之元音歟?何感人之遠也!往餘遊粵東英德間(二)之所謂觀音岩者,蒼崖罅裂,佛閣內嵌,而外臨乎江滸。餘朝而登,夕而弭棹其麓。中夜鉦鐃齊奏,梵唄交作,繁會之音與水石相激蕩,濁者殷岩穀,清者徹雲霄,凝然浮於太虛而莫知餘音之所極。方斯時也,餘不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不求合於聲也而求合於意,蓋曆乎天下,索之冥冥,而未一再遇也。今之所聞,其殆幾乎。雖然,餘今者以有形得之,未若昔者以無形得之之為愈也;昔者以無形得之,未若來者以無形形得之之為愈也。則試反而之乎莽垠之野,以息夫寂寞之濱,雲藏四山,萬籟淵嘿,神風穆若,清泠起乎層巔,倏乎敻乎,其希微乎;為有聞乎,為無聞乎。用是反諸人生而靜之初,以觀夫物感未交之始,其於聲音之道,庶其有合哉。因書之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