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書回目: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續書人高鶚還是有才氣的,撇開文章的觀點不說,就藝術性來說,後四十回有許多文章是很不錯的。臨結局時寫寶玉在雪地拜別父親,雖有神秘之味,卻是至情之文,和寶玉赴考前拜別母親一樣,讀著令人潸然淚下。看來,賈寶玉的出走,思想還是很矛盾的,對養活他成長的賈府和父親,戀戀不舍,藕斷絲連。他正想和父親多說幾句話,“隻見船頭上來了兩個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飄然登岸而去。看來,寶玉的出家,並非是完全出於他的心意,而是有和尚道士“夾住寶玉”的緣故。賈寶玉,你此刻跟著這一僧一道,究竟到哪裏去了呢?到寺廟去做和尚嗎?做和尚就沒有煩惱了嗎?筆者曾經到某寺院作過調查,那裏的和尚們說,煩惱可多著呢!和尚與和尚之間,也是充滿了爾虞吾詐的競爭呢。在當今的民主社會尚且如此,在封建社會的寺廟中,這種情景也難免吧!到“青埂峰”、“鴻蒙太空”中去吧,那裏有飯吃沒有呢?你是人啊,而不是會飛的、能挨餓受凍的奇異生靈啊!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我,賈寶玉,對於你的這種行為,真不理解啊!(塞:一笑。)賈寶玉,在曹雪芹的原著裏,你和你口中吐出的那塊玉,是合二而一的。到程偉元和高鶚的一百二十回本子中,你和你口中吐出的那塊玉似乎是各自獨立的。續書的結尾說,你是和那一僧一道到那“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就是說,你經曆過做人的漫長一生之後,又重新回到了大荒山無稽崖的青埂峰下。你的那塊“寶玉”的歸宿也在那裏,和你又合二為一了。你算是返璞歸真了。你在未經女媧鍛煉之前,是一塊愚頑不化的頑石:沒有靈性,沒有欲望,沒有愛的追求。但你經過了媧王的玉手對你的鍛煉,你的靈性通了。你盼著媧王對你的青睞,要為她的補天事業出力。誰知你隻是一廂情願,女王對你冷漠,她煉就的三萬餘塊石頭俱得補天,卻獨獨把你這一塊遺棄不用。懷才不遇,懷愛不遇,使你產生了無限的悲哀。於是,你想到人間的“溫柔鄉”裏去享受一番,以此來彌補失愛於媧王的不幸,便求助那一僧一道帶你下凡。你在一生之中,雖然在你的女兒國的溫柔鄉裏,也享盡了愛的豔福;但更受盡了種種磨難。如今又返回大荒,恢複了你那愚頑癡蠢的本性——這,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啊。從“情”的曆程來說,賈寶玉經曆了“愚頑—覺醒—饑渴—享受—磨難—複歸”這樣六個階段,這就是紅樓夢。這末一回與首回相呼應,寫主人公怎樣由“寶玉”複歸為頑石(蓉章君評:高!對“情”的曆程的概括精辟。這是賈寶玉成長的人生曆程、心路曆程,它一層層似剝筍似的展示出深刻的主題來)。
在即將結束本文之時,對續書中的賈寶玉,我還要再一次對你作出兩點譴責:第一,你改變了性格:熱衷於或留戀於功名利祿,頌揚貞女節婦,為賈政這樣的祿蠹捧場,勤讀儒家經典。你已經成了封建貴族的孝子賢孫了。第二,你背叛了黛玉的愛情,你成了不懂情愛,隻喜性愛,玩弄女人的俗物。晴雯死了,你那篇哭她的祭文真是感天地,泣鬼神,說她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黛玉死了,你說寶釵是一等人物,用和寶釵的恩愛纏綿來報答黛玉。你這個負心漢子!林黛玉是為你而白白死了(聽春雨評:黛玉死了,賈寶玉居然可以苟且偷生!居然會愛這個那個女人!居然把林妹妹忘記了!越想越覺得寶玉的態度不能容忍!賈寶玉,你哪是什麼如曹雪芹所說的是“千古情人”?你隻剩下一副行屍走肉的皮囊而已)! 這回寫花襲人的文章,也是很不錯的。作者的傾向似乎是在責備襲人。我倒覺得襲人嫁人的行為無可責備。一個身為奴隸的弱女子,受盡委曲,辛辛苦苦在賈府做了十幾年牛馬,曾一心把希望寄托在賈寶玉身上,希望能夠成為他的小妾,這種理想本來就是很可憐的。如今,賈寶玉出走了,希望毀滅了。她很痛苦。這是理所當然的。賈府要將她嫁出去,她對這事有思想矛盾,有思想鬥爭,多次想自殺,但最終還是和蔣玉菡結了婚。這很合情理啊。按照續作者的觀點,花襲人好像應該自殺而死。續作者引了“桃花廟”詩,“千苦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春秋時的息夫人嫁了兩個丈夫,自認為這是一種恥辱,想自殺而又沒有做到。花襲人也是這樣。她已經是寶玉的人了,如今又要嫁給姓蔣的,她覺得這是恥辱。她想在寶玉家裏自殺,又怕連累賈府;想回娘家自殺,又擔心連累兄長;想嫁到蔣家後再自殺,又被丈夫的溫存所感動,終於還是做了蔣家的妻子。這樣的情節是符合花襲人的心理的。花襲人有“貞女不事二夫”的封建思想,又有愛的天賦。兩種思想矛盾鬥爭,便有了上述的行為。但續作者的傾向卻是在批判襲人的“虛偽”,責備她沒有遵守貞節婦道。續作者是用大男子主義的觀點來看待這件事的。續作者在這全書的最後一回中,不但用“蘭桂齊芳,家道複初”八個字概括了賈府繁榮昌盛的大團圓結局,而且,還特意讓英明的皇上赦免了雙重殺人犯薛蟠,回家與家人團圓,並讓薛蟠的妻子香菱生了一個兒子,為薛家傳宗接代。在書的第五回,曹氏用判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明明白白地預示了香菱的下場是死於金桂之手。而高鶚在這裏竟然篡改了曹氏原意,使香菱成了薛家傳宗接代的工具。這當然隻能是續作者的“大團圓”思想在作怪。書的最後還有一筆奇文:讓賈雨村這樣一位貪酷的祿蠹,來推薦曹雪芹披閱撰寫《紅樓夢》,這是對偉大的曹雪芹的汙辱。可惱也夫!筆者的《百味紅樓——〈紅樓夢〉分回品賞》到此即將完筆。在對後四十回的“品賞”中,對續書人高鶚指責多於讚揚。細想起來,也似有一點兒不很公正。說實話,高鶚對《紅樓夢》還是有某種貢獻的。曹雪芹的原著全璧《紅樓夢》,因有觸及皇權的“礙語”,而難能在親友中通過。為了逃避文字獄,於是有脂硯齋出來幹涉,砍去了“礙語”最多、最重的後三十回,並勸告作者對前八十回作了某種刪改;脂硯齋又進行了掩護式的批評,並改名為《石頭記》。然而,即使如此,這《石頭記》還是因對當時的“康乾盛世”有“礙語”,而未能在社會上流通,而隻能以抄本在極少數的上層知識分子中流傳。程偉元和高鶚的功績在於:補上了後四十回,用明顯的歌頌皇權的主旨,掩飾了《紅樓夢》的批判主題。並用活字版排印出版了一百二十回本,高鶚又在《紅樓夢敘》中對這部名著的主題作了說明:“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不謬於名教”,就是說《紅樓夢》是一部頌揚儒家正統思想的書。被高鶚這樣的一粉飾,加上書的後部對皇帝,對當時的“康乾盛世”大唱頌歌,《紅樓夢》就能在全社會通行無阻了(蓉章君評:續書用生花妙筆來掩飾傾頹的大廈,偽造團圓結局,明眼人看來隻是畫蛇添足,不倫不類)。這使人想起了17世紀法國的偉大作家莫裏哀的名著戲劇《偽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