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名開始的隱喻
在全書59個小標題中,“我的名字叫紅”隻出現了一次,為什麼作家對這個名字情有獨衷?它僅僅是一種色彩,還是別有隱寓?或者可以從三個層麵來理解這個奇特的書名:對一種繪畫理念的堅執。它是英雄的氣概,罪惡的流淌,是生命的歡悅,死亡的征兆,“生命從我開始,又回歸於我。”這是中世紀的畫家的紅色,純粹的信仰和真主的紅色。象征死亡。它是鮮血流淌的色彩。而本書就是一個充斥著死亡的懸疑故事。從現實中高雅、姨父、橄欖等人的被殺,到曆史故事中無處不在的屠戮,死亡以一種常態呈現在小說中。一個人的死亡是極其微小的,“精美的繪畫和美麗的世界對你的死漠不關心,盡管妻子就在身旁,但麵對死亡時你還是孑然孤獨。”“隻有當一個人脫離了時空的牢籠,他才會明白生命是一件束衣。”(282)一種文明的淌血。
毫無疑問,伊斯蘭文明正在衰落,正如“像夢遊者歸來”的黑所看到的那樣:裝飾華麗的馬車高傲地走在狹窄的馬路上,衣衫襤褸的乞丐擠在角落,許多少年時代走過的街區成為廢墟,另一些富麗堂皇的別墅拔地而起,道德淪喪,物價飛漲,金錢貶值,偽幣成災,謀殺和搶劫盛行,篤信暴力的努斯萊特教派的勢力日益膨脹,“把人們拖往墮落的深淵,難以自拔。”(9)
代表著伊斯坦布爾最有文化氣息的細密畫家也在墮落之列,高雅信奉努斯萊特教派,橄欖和其他諸多優秀的細密畫家為金錢去畫春宮畫或其它粗糙的畫冊。他們彼此輕視,互不信任,心懷嫉妒。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人與人的溫情和關愛,更多狼與狼的殘忍凶狠。得知奧斯曼大師要將他們都送去酷刑拷問的時候,他們極度恐懼,先是互相逼問、搜查,後又結成同盟刺瞎了橄欖的雙眼。他們抓住橄欖與其說是出於正義,不如說出於恐懼和內心的卑劣,為了洗清自身的嫌疑。
永恒與當下
麵對凶手高舉的凶器,姨父還在心平氣和地與他探討何謂真正的繪畫。“不僅我們自己所創作的,就是幾個世紀以來在這個世界上創造出來的每一件作品,都會毀於大火、腐朽於蟲蛀或消失於漠視。”“這一切的一切都終將灰飛煙滅。”(208)這正是關於永恒與當下的探討。滄海桑田,世事輪回,萬物處在不停的變動之中,所謂的永恒實際上也囚禁在時間的監牢裏。那麼追求在畫中保留永恒就成為一種妄念。這種近乎殘酷的真相摧毀了凶手心中的信念,他喪心病狂地殺掉了姨父。因為既然一切都會毀滅,那麼橄欖對自己畫藝的驕傲自得就變得愚蠢滑稽。所以說姨父不是死於權力爭鬥,而是文化理念的衝突。
小說開頭以“我是一個死人”的口吻說:“我出生之前已經有著無窮的時間,我死後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時間!活著的時候我根本不想這些。一直以來,在兩團永恒的黑暗之間,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裏。”與永恒的時間相類比,人類隻是倉促地行走在其間的過客。
愛和遺忘。有沒有至死不渝的愛情?時間的巨大侵蝕作用使愛情的永恒受到懷疑。“隻要愛人的麵容仍銘刻於心,世界就還是你的家。”黑在漂泊的十二年中,發現愛人的麵容早已模糊,“驚恐中,我努力地試圖記起她,但終究發現,無論你多麼愛她,人是會漸漸地忘卻那張久未見麵的麵孔的。”
每一次戰爭,每一次朝代更迭就意味著畫冊命運的改變。或者毀於戰火,或者為迎合新的君王而被塗改。新的曆史和舊的曆史就這樣在畫冊中重疊。
傳統與變革
伊斯蘭文化是一種非常有尊嚴的文化,它有自己的文化內質,有獨特的趣味和價值,可是也有其偏執之處,它對外來文化無一例外地排斥和抹殺,就是它的狹隘。奧斯曼大師就是這種文化的代表,他寧願刺瞎自己的雙眼,也不願改變自己的繪畫理念。他一生置身畫坊,埋首畫作,從黑的眼光看過去,他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幽魂”,過著“半聖人、半癡呆的生活”。但帕慕克並沒有一味地指責,而是帶著敬意寫出了他們的民族自我意識和文化的根植感。
謀殺案的發生實則是不同繪畫觀念的撞擊,再加上權力爭鬥,嫉妒、野心、必然會有死亡發生。姨父堅持衡量一個畫家的本領,看他是否發掘出了新的主題及新的繪畫技巧。而奧斯曼大師則認為能一絲不苟地模仿前輩大師才是真正的畫家。
姨父說服蘇丹讓他以法蘭克畫法秘密繪製畫冊,這在奧斯曼大師看來,不僅是對他權威的挑戰,更是對他繪畫理念的侮辱,對宗教信仰的褻瀆。而那些為了金錢半夜前去姨父處作畫的細密畫家更是被看成了寡廉鮮恥的叛逆。因此奧斯曼大師並不急於指認凶手,而是要求參觀蘇丹的寶庫,在三天的破案時間裏,他陶醉在一本本曠世傑作裏流連忘返。實際上他已經抱了玉石俱焚的信念,準備把那幾個精心培養了二十五年的背叛者送去酷刑拷問。他用前輩大師畢薩德刺瞎雙眼的金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進入永恒的安拉的黑暗,也守住了對繪畫理念的執著。
書中引述了諸多例子來印證失明是一個畫家的最高境界:謝赫·阿裏大師憑借記憶畫出了更為輝煌的畫冊;失去雙手和眼睛的傑瑪·列丁用口述的方式畫出了關於馬的畫冊等。這些帶有濃烈的神奇色彩關於失明的故事,最靠近一個民族的靈魂,它們以忠貞得近乎決絕的姿態維護著內心的信念,容不得半點玷汙。但與此同時,它們在整個不斷發展變化的時代格局裏又顯得固執得不可理喻。這也是一個全球化命題,對於發展比較緩慢的民族或者國家來說,究竟是該堅守傳統還是變革創新?是堅守民族文化還是拿來主義?改變傳統會不會從此丟失了傳統,走上被文化殖民的道路?作家似乎也沒有得出一個清晰的結論。在小說結尾處,他借著謝庫瑞之口說出了對兩幅畫的夢想:用法蘭克畫法畫一幅肖像,用赫拉特畫法畫一幅母子圖。這代表著東西方藝術融合的最高境界,但永遠隻是一個夢想。
小說結尾處,英格蘭國王送給蘇丹一個帶有精美雕塑的巨鍾,蘇丹卻在一個夜裏假裝夢遊砸毀了它,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巨鍾象征著異教徒的力量。回想姨父編製手繪本時,努斯萊特教派對說書人和咖啡館中人的殘殺,也是因為他們認為說書人的故事褻瀆了信仰。還有高雅見到最後一幅畫時內心的恐懼,“畫中蘊含的深重罪孽我們一輩子都洗刷不掉,他斷言,我們每一個人最後都會下地獄遭受火煉。”(475)傳統的力量或者說宗教的力量的強大可見一斑。它們融鑄在人們的血液裏,對抗著外來的任何變革,維護了完整的傳統。也正是它們使得曾經無比輝煌燦爛的繪畫藝術凋萎。
文化衝突
作家曾有過的二十年的繪畫經曆使他對細密畫藝術充滿了熱愛。“激發我寫作這本書激情的主要是伊斯蘭細密畫。我把我看過的細密畫裏不可勝數的細節都放在了小說裏。在愛和戰爭背後潛藏的古典伊斯蘭故事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不過今天西方化的大趨勢下,很少有人記得他們了。我的小說是想對這些被遺忘的故事和無數美輪美奐的圖畫致敬。”他不厭其煩地給讀者描繪每一幅細密畫的圖案、色彩、故事,“一位偉大的畫家不僅會用自己的經典畫作影響我們,最終還會改變我們的心靈視野。”(195)但當一位畫家的畫作成為世界的美感規則之後,也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它因被嚴格模仿而凋萎。“真正的繪畫也正藏在這無人能見,也無人能表現的痛苦之中,它就在那些最初人人都會說壞的,沒畫好的,沒有信仰的圖畫裏。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明白他必須達到那個境界,但與此同時,他也害怕到了那個境地後的孤獨。”(201)“一幅畫真正重要的,是通過它的美,讓人了解生命的豐富多彩、仁愛,讓人尊重真主所創造的繽紛世界,讓人了解內心世界與信仰。”(69)“繪畫是思想的寂靜,視覺的音樂。”(71)“這些圖畫美得讓人誤認為它們是自己遺忘的記憶,望著它們,就如同閱讀文字一樣,你會聽見它們對你的低語。”(253)這些燃燒著激情的語言背後是一顆對故鄉對繪畫藝術誠摯的熱愛之心。他在絢爛的文字中完成了對故鄉,對故鄉曾經輝煌的藝術的禮讚。但同時,這禮讚裏不無憂鬱,因為這些是已經瀕臨消逝的文明,是永遠也不能重現的輝煌。隨著東西方文明交流的日益頻繁,這些極具民族色彩的文化也因其競爭力不足而日漸衰落。這使我想到萊昂·達馬斯(leondamas)的詩《出賣》(solde):“在他們中間/我感到可笑/在他們中間/我像個同謀/像一個惡棍/跟他們一樣的劊子手/我的雙手現出可怕的紅色/流淌著來自他們的/文——明。”(轉引自《後殖民批評·導言》,[英]巴特·穆爾吉爾—伯特等編撰,楊乃橋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6月版,59-60頁)
在後殖民批評話語裏,文化交流的結果常常是西方強勢文化對本土文化的鯨吞或蠶食。在細密畫和法蘭克風格的繪畫爭鬥中,雖然主張用法蘭克風格繪畫的姨父慘遭殺害,但凶手橄欖內心的掙紮和他畫在最後一張畫中的自己肖像都已表明,法蘭克風格的繪畫將成為一種必然。細密畫對宮廷或者說蘇丹的依賴性也決定了其行之不遠。小說中,奧斯曼大師去世後,鸛鳥升任畫坊總監,繼任蘇丹是一個對藝術毫不感興趣的人。於是繪畫藝術“如一朵燦爛的紅玫瑰般凋萎了。”“就像入夜後家家戶戶關起房門,城市陷入夜幕一樣,繪畫也已無人理會。人們無情地遺忘了,曾經,我們透過截然不同的眼光看過世界。”(499)姨父以生命為代價編輯的畫冊被拆散進不同的書裏,細密畫家們忙於繪製地毯、布匹、帳篷的裝飾圖案以維持生計。黑“始終沉浸於憂愁當中”,偶爾欣賞畫冊,“仿佛停駐在一個早已塵封在記憶中的甜美秘密。”
橄欖一直在苦苦追問:我是怎樣一個畫家?什麼樣的畫家是優秀的畫家?小說通過他來關注整個細密畫家的命運,進而關注細密畫藝術的存在狀況和命運。和其他細密畫家相比,文化衝突在他身上表現得最為突出。時代和環境的局限注定了他隻能是這種文化衝突的犧牲品。為了維護姨父和他們的手繪本而殺掉高雅,震驚於姨父離經叛道的理論而殺掉了姨父。他很想超越自我,卻又很難擺脫二十五年來傳統留在他身上的深刻烙印。所以他始終在矛盾中掙紮,一方麵,他抗拒姨父的繪畫理念,同時,在實踐中又接受了這種理念。兩種文化或者說兩種繪畫理念就像兩股烈火此起彼伏地燒灼著他的神經。與其說哈桑殺了他,不如說是兩種文化衝突的烈火焚毀了他。
對《我的名字叫紅》來說,謀殺和愛情故事不過是一件好看的外衣,它提醒讀者激情地閱讀下去,對人性的探索和文化衝突的思考才是作品的堅硬內核。
故事起於謀殺,止於真相大白,黑與謝庫瑞的愛情糾葛也隨之功德圓滿。一場謀殺案改變了諸多人物的命運,也凸現出文化衝突的尖銳。同時,文學與生活中的主要主題:愛、恐懼、嫉妒、懺悔等都交織在這部驚世之作裏。這使得這部小說色彩斑斕,綿實豐贍,精巧中盤根錯節,煥發出奇幻的美。
《我的名字叫紅》,[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著,沈誌興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8月版。
穿著情色外衣的人性拷問——解讀《洛麗塔》
一個敏感的四十歲男人瘋狂地愛上十三歲的美麗少女。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高尚的職業,相貌英俊,言談不俗,因為愛上她而走上亂倫、殺人的不歸路。而她也因此小小年齡就在社會上流浪漂泊,飽經憂患。
——這就是備受爭議的《洛麗塔》。它的作者是著名的俄國流亡小說家、評論家、翻譯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作品寫於一九五四年,先後遭到四家出版社拒絕,甚至有出版商說,要是印出來,我們都要去坐牢了。好不容易出版後,也是屢遭禁毀,命運一波三折。
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洛麗塔》到底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呢?曆來評論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目為情色淫穢的,有視為心理分析的,有看作文化政治的①(《關於一本題名〈洛麗塔〉的書》中所引“古老的歐洲誘奸了年輕的美國”,或,“年輕的美國誘奸了古老的歐洲。”《洛麗塔》,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主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12月版。第499頁。)等。人們震驚於作家大膽淋漓的性愛描寫,有陶醉於作品詩意感傷的敘述節奏,有惑於情節設置的絲絲入扣……作為一本傳世奇書,它給讀者展開了一個極為遼闊的詮釋空間,幾十年來,人們不知疲倦地對它津津樂道。
雖然納博科夫一再說:“風格和結構是一本書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②([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申慧輝等譯,《文學講稿》,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4月版。)但是《洛麗塔》備受爭議的閱讀史還是讓人不得不涉足它的主題和思想,盡管很可能南轅北轍。本文認為,解讀《洛麗塔》的關鍵鑰匙在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身上,他曾深陷欲望的泥潭,也用懺悔使洛麗塔永生。這似乎昭示了我們,要想戰勝人性弱點,在渺茫無垠的時間和空間裏體現人的價值,其唯一途徑是愛和藝術。這使作品跳出了情色外殼,躋身一流小說的行列。
一、在欲望的陰影中行走
自荷馬史詩始,旅程便成為一種原型,奧德賽在命運的海洋上完成流浪的宿命,唐吉柯德在幻想的大地上遭遇詞與物的分裂,而亨伯特和洛麗塔則是在一輛破舊的汽車上深入亂倫的深淵。他們在一年多的時間裏穿越了美國大半國土,行程兩萬七千英裏。他們的行走更像是一場逃亡。因為浩渺的空間中,亨伯特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安頓他的小仙女和他可憐的愛情。不論行走到何處,他都處在現實中,麵對陌生人惡毒的眼光,會有人對他的小仙女虎視眈眈,他隻能假借父女之名偷偷摸摸滿足欲望。與“靈”相比,“肉”始終處在僭越的地位。
亨伯特是惡魔嗎?他對洛麗塔是欲望還是愛情?這是理解《洛麗塔》的一把關鍵鑰匙。如果我們先入為主,第一眼就把他視為罪犯、瘋狂的惡魔、性變態者或者精神病人,那這本書就沒法兒讀下去了,更無法深入到這本小說的精髓。
生活中的亨伯特相貌英俊,學識淵博,講授歐洲文學,出版學術專著,是眾多女子心目中的理想情人。而在他隱秘的內心,黑暗的深處,他癡迷那些未成年少女,“對每一個過路的性感少女的頑固欲望又把我搞得憔悴不堪。”③(出自《洛麗塔》,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主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12月版。)這使他成為一個雙麵人,儒雅冷峻隻是他的外表,而肮髒淫亂則是他的內心。他就像是一個被魔鬼糾纏的天使,被往事、欲望和現實瘋狂折磨。
亨伯特首先是一個普通的、憂鬱癡情的人,他所具有的人性弱點在很多人身上同樣存在。他原本以為,遇見洛麗塔,是上天的恩賜,是他又一次燃起生命之火的希望,他飛蛾撲火一樣跳進這一場注定沒有希望的愛情中,用他的全部——名聲、地位、金錢、靈魂,來愛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卻不料,這隻是上天對他的責罰,他被這場愛弄得一無所有,遍體鱗傷。而洛麗塔也因他而毀掉了一生的幸福。他們的世界同時在欲望中淪陷。
他就是人類的鏡像,明知自己的行為有違倫理,仍然一意孤行,任由自己在欲望的泥淖中掙紮。他有機會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慈愛的繼父,可他卻放棄理智,任由自己在欲望的泥淖中掙紮。從他身上,我們清楚地看到人性的軟弱、愚蠢、貪婪和不知節製。
亨伯特的生活早在十三歲就已支離破碎,他十三歲時曾有過一段心醉神迷的愛情,初戀情人安娜貝爾的早夭,使那個陽光燦爛的夏天成為他永遠的創痛,他一再說“洛麗塔是從安娜貝爾開始的。”④(出自《洛麗塔》,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主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12月版。)他深深陷在那個夏天的創傷裏無力自拔,在愛的悲悼中度過了晦暗的青年時期。想要用婚姻拯救自己,卻又遭遇平庸妻子的背叛。失敗的婚姻又加重了他對生活的絕望。他因此患上嚴重的憂鬱症,並進入精神病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