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敘述視角轉換出的瑰麗(2 / 3)

嚴歌苓後來專門寫了一篇《老人魚》來寫這個老人,表達自己的愧疚和追懷。老人是退伍軍人,因為不識字,把所有繳獲到的軍功章都說成是自己的功勞,結果被一個狡猾的造反派看出了端倪,遭到批鬥,被扣發所有待遇,並受到虐待。而此時的穗子是整體文化的毒害者,同樣的厭憎於老人的欺騙。直到老人死,老人對穗子刻骨的思念都沒有喚回穗子。黑影在某種程度上是外公的另一個影子,“它看出她是人類中幼小脆弱的一員,野性也尚未褪盡,尚未完全給那混帳人類馴化。”

如果說《黑影》是一個帶有怨忿情緒的追悼兒時夥伴的故事,那麼《老人魚》就是帶著深重懺悔追憶的故事。外公在《黑影》裏已經閃亮登場,在那時,他就是一個心地善良但愛說牢騷話的怪老頭。他寵愛穗子就像穗子寵愛黑影。《老人魚》中他同樣看上去是一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他是一個曾經立過戰功的殘疾軍人,外表因為殘疾而顯得有幾分可笑。頭頸神經壞掉了,故而不聽使喚,要向左看,他偏向右扭。走路深深淺淺的,有點瘸,眉毛特別濃,並是雪白的,有一大堆軍功章,跟誰過不去時就會全部拿出來,拍給人家看,愛吹點牛,說點粗話。對曆史完全糊塗,甚至比不上兒童穗子。他不是穗子的親外公,疼愛穗子的方式也非常粗糙,把所有好吃的給她,給她暖被窩,當她的坐騎,或幫助穗子鎮壓那些幼兒園中欺負她的男孩子,用的卻是戰場上拚刺刀的嗓音咆哮,讓穗子很難為情。

祖孫倆離別,外公表示難舍和愛的方式就是把所有能吃的都找出來做給穗子吃。與結尾處形成了一個酸澀的張力:外公被攆到一間漏得厲害的屋子裏,得了骨癌,被疼痛折磨,他給“穗子,我的伢”寫信,穗子沒去看他,沒有寫信,隻寄了二十元錢,老人在孤獨中淒慘死去。這種節製得近乎冷酷的筆墨裏滲透出的是“我”的深深懺悔。

在這裏的質問還包括:有了知識有了文化的高雅的人們就更懂得感情嗎?穗子父母一直在嘲笑這個與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的原始、土氣和粗俗,嘲笑穗子眼裏對食物的饞,嘲笑祖孫倆的對話,甚至他們原始的親密。穗子認可這種嘲笑,並因此而感到深深的羞愧。所以穗子在以後的歲月裏不去想念老人,甚至嫌棄厭惡,為外公而自卑——那是她母親在看到穗子有外公身上“惡習”,一個文明人看見沒有文化的老農時的嫌棄。而這份曾經的嫌惡最終將要變成愧疚折磨她一輩子。在她真正領悟到真情的可貴,形式的不可拘泥時才會有的情感。所以作者在結尾處重重得寫道:“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裏隻填了一個人的名字,當然是穗子。”外公不高雅,隻會近乎賭氣地說:“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裏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所以他也原諒了穗子。

二、《老囚》的悲哀

《老囚》三十年大牢坐下來,不光烙印下監獄裏的一切行為習慣,連身上的氣味都似長進靈肉裏去了。他一生偉大的舉動是拿他全部家當賄賂管教,冒著生命危險,跑了三十多裏路去看了一次電影裏的女兒。這是小說全部的故事情節。

這裏的“我”叫餘小穗,也就是嚴歌苓幾乎所有作品中的穗子,隻是在這部作品裏,她隻是一個傾聽者。“我”眼中的姥爺長相猥瑣,常搜刮家裏的零花錢去看電影,常被鬱鬱不得誌的媽媽抱怨著,被家裏人使喚。但是在姥爺的講述中,人物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逮捕入獄,漫長的三十年裏,滴水成冰的青海湖,饑餓,粗礫的風,極度艱難的生存裏,對家人的思念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為了看一眼電影中的女兒,他用盡了全部家當——這些原本在他最饑餓或者最困難的時候可以排上用場,跑了幾十裏路去看了十幾分鍾的電影。而後來被媽媽證實,姥爺看到的並不是她。

《老囚》一個疏遠政治的人被當作重要的政治犯被關押了三十年,在這三十年裏,身上隻有一張女兒八歲時的照片。女兒遠離他成長,女兒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然而女兒八歲時跳橡皮筋的樣子仍被他鎖在心裏。當他聽說女兒演的一部電影要在廠部放映的時候,決定看看電影中的女兒,這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場部離大隊有三十多公裏,隻有大隊長有權批準,從隊長到中隊長再到大隊長,一個請假報告需要兩個禮拜才能批下來。而電影隻有這一場。於是他決定偷跑,要趕在晚上十點多鍾點名前回來,否則也會以逃跑論處。

他拿出了全部的家當:一支派克筆,一小瓶進口止疼片(他是準備留到最艱難的時候用的,饑荒說來就來,一來就死一片。牙疼起來,頭能把土坯子牆都頂個坑來。)剛進裏麵的時候,西服,瑞士手表,美國皮靴,結婚戒指都換成了羊油、羊頭之類的食品,才熬過饑荒活了下來。他用剩下的全部家當賄賂了王管教和羅橋之後,還是讓哨兵的子彈打得腳邊的雪開花。三十多公裏的山路,棉襖全給汗濕透了。遇上鎮子戒嚴,從荒地走,又遇見抓逃兵的人,隨時可能被誤殺。好不容易跑到禮堂,電影還有十分鍾就要結束了,他用兩塊錢賄賂一個小男孩讓他站在凳子上看一眼,(一個月才發五角錢買衛生用品)看見了一個女的,怎麼看怎麼熟悉,站在凳子上嗚嗚的哭,也不曉得哭了多久。周圍走的人耍把戲一樣看他,看一個老頭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號衣,跟猴子一樣爬的那麼高,在那嗚嗚地哭。後來想要凳子的孩子一腳揣在凳子上,於是他直挺挺的摔在水泥地上,摔得一臉的血和碎牙渣子。忍著疼,迎風跑回去,“那風是滿頭滿臉的砍,滿嘴的鑽。”“犯人沒有內衣內褲,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裏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舊棉花織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氈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廢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輪回了多少次,早沒有彈性了。據說裏麵還摻了碎紙渣,全靠份量擋寒。”來回幾十公裏路,汗濕,結冰,幹了,又結冰,人走一步,就跟銼刀在皮膚上銼一銼,一身都銼爛了。終於趕上天亮前回去了,從棉衣褲裏剝出一個血人。

更為反諷的是,多年以後,當他從牢裏出來對女兒講述這段感天動地的往事的時候,女兒平淡的告訴他,電影裏的角色並不是她,而是女主角。女兒具有當女主角的本錢,而因為父親的特殊身份被錯過,故而埋怨了父親一生。因為積攢了三十年的牢騷,她從未叫過一聲爸爸,“她實在無法把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叫做爸爸,我們家的每個人都希望過:不要有這樣一個姥爺。沒有這樣一個姥爺,我們的日子會合理些。”他本人的悲劇色彩和他的壯舉被日常生活淹沒了,三十年無辜的牢獄生活,對家人來說是不幸的根源。

對人性深處的東西,嚴歌苓沒有抱半點幻想,雖然她努力想要挖掘出好和善來。這筆新寫實深刻多了,新寫實對生活的理解是平麵化的,現象化的,庸俗化的。

三、多重複合視角的疊加。

作家在寫作兒童小說時,往往摻合了成人經驗,成人意識,用屬於成人的眼光來回望那一段昔日歲月,於是在那些昔日歲月的吉光片羽裏,既有溫婉惆悵的追懷、眷念,也有屬於成人的追悔、反思、審視,這樣的眼光能否還稱之為兒童眼光,在此很難斷言。

至少在嚴歌苓的小說世界裏,她是按自己的規則遊戲,她溫和地敘述著,始終是那樣寧靜平和,沒有慷慨激昂,也沒有熱血彭湃,如泣如訴。而讀者不能平和寧靜,仔細體味一會兒,想一會兒,立刻便聞到濃重的血腥,看到情節的殘酷來。有一把不露鋒芒的刀在切割著我們的感官和神經。嚴歌苓的語言、情節都是有張力的,它們在讀者的腦海中可自由屈伸,可以被創作出新的情節和故事。她的情節裏藏著情節,語言裏包含著語言,在她說“是”時,實質上是說著另外一些東西。

《黑影》故事展開漸漸撬合進成人的世界,食物短缺,反動文人爸爸的被管製,寫過詩的餘老頭末日一樣的生活;外公對穗子全心的疼愛;這一切都與吃有關,正因為食物的嚴重短缺,外公的愛顯得那麼珍貴,穗子對黑影的愛那麼無私,而黑影的盜竊是那麼重要,它被抓後的慘劇也早已注定。文字中見縫插針地安插了很多對當時社會現狀的描述:食物的短缺。黑影不肯吃外公辛辛苦苦從垃圾箱裏翻出來的魚雜碎,外公罵它“我還沒葷腥吃呢。”“他納悶食品短缺是不是跟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或運動有關係,一般說來人一吃飽飯就懶得革命了,所以革命的勁頭大的人都是餓著的。”“食物嚴重短缺的年頭人們把捕鼠器做得這樣誇張得大,或許是為了解恨出氣,是為了虛張聲勢。”在黑影被夾掉兩個腳趾時,外公說:“好,光榮,這下做了國家一級殘廢,每月有優待的半斤肉。”春節時每家兩斤豬肉被外公每天割一小塊,燉一小鍋湯,直到肉裏有股可疑的氣味,外公才與穗子分享。因聽說爸爸要來,從勞動改造的采石場回來,外公花了二十元錢買到冰凍高價肉,卻是十年前儲藏的,已經不能食用,於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花了八個小時去退掉。

穗子爸爸在勞動改造,繁重的挑石頭之際,領會了一個神性的心得,“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這是認命的另一種表述。與穗子和外公的節儉形成對照的是,穗子爸爸用炸藥炸魚,下夾子逮野兔和刺蝟,鋸柳樹時摸鳥巢裏的蛋,“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在穗子眼裏)“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一種作為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裏得到啟示: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孩子們跟家長們一樣,在外麵搞勾當,普天下人都知道隻要自己家裏人不知道都還能接著混日子。”穗子爸爸給人鬥爭,遊街,幹牛馬活,隻要女兒看不見,就大致有臉麵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