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是從89年出國後一直旅居美國,但是她的作品的大部分題材都是國內的生活,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一係列以兒童穗子為視角的短篇小說《老人魚》、《黑影》、《人寰》等。嚴歌苓的牽扯不斷的戀土情結,溫婉悲憫的女性情愫,博大寬宥的人間情懷,尖利刻毒的透視眼光。她在視角轉換中的留白,雙重文化標準的對撞矛盾,以及時空交錯的多重複合結構等,構成了她絢麗的敘事風格。
在嚴歌苓小說中,最能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智慧,她對人和事獨到的理解,對荒誕世界的“刻毒”揭示,對細小物象的精微洞察和文字中的機鋒,這是她作品中最強勁的活力。形式創新隻是她智慧展現的一個層麵,她能從最新最時尚的理論中獲取營養,準確熨貼地用入自己的作品,與要講述的故事完美結合,這本身就是智慧的。因為智慧,所以遊刃有餘,洞若觀火地看穿物象,並保持一種不驚不乍,客觀冷靜的態度,有距離地予以言說。距離的“度”把握非常重要,太近則近乎悲喜相隨,無法獲得敘事以外的更廣闊的思維空間。太遠則失去了應有的彈性,在這種度的處理中顯出張力,一種處理能力。E·卡西勒曾說:“天才的力量與其說是把握事物的純粹真理和盡可能言簡意賅地表達這一真理,不如說在於領悟微妙的隱秘的聯係的能力。所謂天才的思想,就是從平凡出發,達到對於事物新的,令人驚詫的見解,這種思想以其意想不到的表達方法、隱喻和比喻引起人的快感。”
一、穗子的眼睛
很多作家寫作時喜歡采用兒童視角,喜歡兒童的純真無邪,說真話的特征,他們常常能發現很多成人無法發現的美和樂趣。兒童在人們心中的懵懂無知,和他們受到限製的理解能力,都給寫作者以挑戰熱情。嚴歌苓善於用極冷靜、理性的筆墨來描寫人物的命運,悲憫在文字之外。拷問人類靈魂,對存在於人間的陰冷汙穢的一麵感受深切,對故土故人的懷念之中往往更多出一些悲涼和寂寞。她的故事多發生於文革時期,用兒童視角來審視那個特殊的時代及人物在特殊年代的劫難、生活和自我變異。
《人寰》以一個兒童的視角切入那段曆史,這與蕭紅《呼蘭河傳》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通常的認識裏,兒童是無邪的無知的,會真實地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純潔的,他們不了解人心險惡,爾虞我詐。可以回避自己不知道的,或者說不想說的內容,這是一種限製性敘事的視角。在《人寰》裏,那個六歲的小女孩顯然有點早熟,她總是用一雙冰冷的雙眼打量著世界,包括她的父母,在她的眼裏都顯得荒誕可笑。這部作品有著大幅度的時空交錯的意識流動,四十歲的成熟女人的觀感和六歲小女孩的觀察交叉進行,那麼此時的兒童視角就不再是單純無知的兒童的看,而是穿插了四十歲的受過西風熏陶的有文化的女人的思與想。雙劍合璧的效果讓她的眼光變成了一把犀利的刀,庖丁解牛一樣從容不迫地解剖著父親那一輩人在那個荒唐歲月的心理、情感、衝突與矛盾。有對人性或者說國民劣根性的毫不留情地展覽,也有懷著悲憫與傷痛的理解與同情。延續《雌性的草地》中對人性被政治扭曲異化的思考,此時的作者多了幾分冷靜與客觀,不滿足於漫畫式的展示,(如沈紅霞的背著紅挎包裸身騎馬飛奔)
在她的很多作品裏都有一個名叫穗子的小女孩,她常常是故事的觀察者,甚至是敘述者,作品的主人公。比如《老人魚》、《黑影》、《人寰》等。穗子是個不滿七歲的小女孩,但是她明顯早熟,而且很有個性。不像通常人們認為小孩子懂什麼的評語,她有自己的思考和對世界的看法,常常用自己的眼光觀察社會。“她常常一搭拉眼皮:你愛說什麼說什麼,她懶得同成年人一般見識,他們常常愚蠢而自以為是。”“她是個無緣無故操許多心,擔許多憂,因而睡覺不踏實的女孩。”她的生活讓讀者為她擔心。她與姥姥和不是親生的姥爺生活在一起,爸爸媽媽進幹校學習去了。很小就知道許多社會的黑暗,看到了虛偽,沒有玩具和朋友。她是落落寡歡的,故而會在一隻貓身上找到友誼。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現實。在那樣一個年代,兒童的成長,從身體到精神都是殘缺的。對人的無意識中的黑暗有所意識,把這種陰鬱的部分表現了出來。
童年的穗子所看到聽到的幾乎都是創傷性故事,沉重得讓人為之歎息落淚。《黑影》從一個四月的早晨,還是幼崽的黑影掉落在穗子麵前開始寫起,兩個小獸之間神奇的魂靈相通的互相理解,“那樣相顧無言,這感覺在世故的人那兒是不存在的,隻能發生於那種尚未徹底認識與接受自己的生命種屬,因而與其它生命同樣天真蒙昧的心靈。”
六歲半的穗子因為敬重那份野性和原始的生命活力,而對它付出了極大的關愛。人和動物的友情故事很多,但能寫得這樣回腸蕩氣,蘊藏如此深廣的社會內容的不多。
月光下,穗子屏住呼吸觀察一隻貓,那麼細致,充滿了對它的讚美:它是絕對的黑,它的身體與頭的比例和一般的貓不同,它的麵孔要顯得小一些,因而它看上去像一隻按比例縮小的黑豹。“穗子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隻貓,因為它不屬於她,它便美得令她絕望,它那無比自在,永不從屬的樣兒使它比本身更美。”它矯健的動作輕盈得簡直就是一個影子。穗子對這樣的一個動物是如此喜愛,喜愛到“把自己當作它的獵物一樣,渾身都是放棄”,“讓它相信她作為它的獵物的甘願。”如此的心悅誠服,是把黑影當作偶像來崇拜的。喜愛它的自由意誌。
黑影對自由的渴望,始終不肯為人類所馴服的野性,飄逸輕盈如影子的姿態,都讓穗子覺得那麼美。它是一隻黑貓,“至少八代以上沒跟家貓有染過”,琥珀一樣的眼睛,小鐮刀一樣的指甲。作者借這樣一隻黑貓至少表達了這樣幾種思想:喜歡這隻叛逆的黑貓,因為它的不服從,它的獨立精神,它的知恩圖報。它有很多現實生活中人都做不到的品質。黑影在被咬傷後感染、發燒,穗子和外公想盡辦法,假裝自己生病從醫院騙來青黴素給貓打針;在不準釣魚的池塘裏整夜釣魚,讓露水泡得很透,最後釣上來四條一兩多重的魚,煨出來的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軟了,但穗子堅持不與黑影分享。這些付出和照顧在“十月後的一天夜裏”得到了回報。
嚴歌苓帶著誇張的筆觸來寫黑貓的美和它的不馴服,它的知恩圖報。為報救命之恩,黑影在遼闊的黑夜裏肆意施展它的本領,偷來了整條的金華火腿,整串的風幹栗子。結果被人類抓住。“一隻大致是貓的東西出現的貓崽窩裏,它渾身的毛被火鉗燙焦了,並留下了一溝一溝的烙痕,傷的最重的是它的嘴,裏外都被燙傷。饑荒年代的人們十分凶猛,以牙還牙的同其他獸類爭奪食物。這裏的筆觸十分開闊,作者不僅僅是在寫一隻貓的遭遇,而是寫出了人性中的凶殘,對付貓,對付自己的同類,都是同樣的不會留下任何情麵。外公和穗子想盡了救治的辦法,上藥、喂食,它還是死了,連帶死去的還有它的三色貓崽。
被寄存在鄉間的歲月成為作者記憶中的一壇酒,越久越醇。兩種極端的傷痛:喪失故鄉;在城市中流浪,無家可歸。這種孤獨感幾乎是從童年而來的。失去父母的愛,從一生下來,父母就不在身邊,之後曆經各種運動,自顧不暇,那裏有愛分給她呢?在異國他鄉,靠打零工來過活,是靠不住的,淒慘的,從未有過的消沉,不必說明天怎麼辦,連下一分鍾怎麼辦都不知曉。她在多篇小說裏描寫這種打工生活:租住的窘迫,無錢交房租,像小偷一樣從房間裏進進出出;被懷疑偷東西時的屈辱;一群異國流浪者的對前途的迷惘,這種痛苦在《無出路咖啡廳》,在少女小漁,在扶桑,《海那邊》等都有非常精彩的描寫。故鄉已經長進她的心裏,在她的作品裏偶爾也會露出這樣的句子。《黑影》用的是全視角,但是在小說開頭一段突兀地加上了“我”的一段獨白,說“我直到現在還會夢見那回字型院子,院子之所以……”巧妙地將“我”還原為穗子,至少在讀者心裏,這二人已經合二為一了。“我”站在時空的高處,俯視著六歲半的小人兒穗子,帶點沾沾自喜,帶著點回憶的酸楚,帶著對外公的追懷。
接著是她的《老人魚》《黑影》回鄉,永遠無法再回到故鄉的孤獨,意味著與故鄉隔絕的人,被故鄉趕走時那種驚恐,無依無靠和痛苦的感覺。她多次寫到穗子和姥爺,那執著的追悔,孩子的夢,語言和感情。
作者多次穿行在敘述的過程中,生怕讀者不知道這是一個故事,“在黑影到來之前,我們還有時間來看看這個叫穗子的女孩的處境。”“現在黑影還有幾十秒鍾就要出場。”整篇短篇小說圍繞一隻黑色野貓展開,敘述線索大致是:撿貓-養貓-救貓(捉老鼠時被大老鼠咬傷,感染發燒,穗子和外公用人的針藥救活了它。)-群貓喚走-再次救貓(被捕鼠器夾住)-貓報恩,偷來火腿等,並生下一隻三色貓崽-被人逮住,烙傷,與貓崽一起死去。這裏有兩個敘事視角:穗子的和貓的。
“黑貓性格”是作者傾心塑造和禮讚的,帶有兒童式的理想化色彩。不同於她其他作品中的冷靜犀利,情感色彩十分濃鬱。帶有人類的豪俠特征,喜歡冒險生活,知恩圖報,瀟灑自由,不願意被拘禁,有著野性難馴的自在,永不從屬,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氣概,都是我們在武俠小說中比較常見的大俠精神。不討好人,也不需要人來討好,喜歡孤獨和自由。“我想,在穗子此後的餘生中,她都會記住那個感覺。她和美麗的黑貓相顧無言的感覺,那樣的相顧無言,這感覺在世故起來的人那兒是不存在的,隻能發生於那種尚未徹底認識與接受自己的生命屬類,因而與其他生命同樣天真蒙昧的心靈。”這是對自然美的認可,認為原始的自然的美是最真實的大美。如果說悲劇就是將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麼黑影之死就算是一個悲劇,是穗子童年的巨大創傷。黑影給人類逮住,用火鉗燙得失去了樣貌,還掙紮著滾回窩裏,回到它的貓崽身邊。也正是它,使穗子失去了對人類的信任。結尾處,“我”又出現了,揣測,若那隻貓崽活下來,穗子的童年會減少一些悲愴色彩。
借著貓,作者描寫了一個倔強的外公,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甚至與穗子沒有多少血緣關係的老人,他孤獨,好罵人,心疼的話總是借罵人的口氣說出來,他疼愛穗子,幾乎是無條件的喜愛,像是一個孤獨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喜愛。老人把攢下的臘魚、肉、鴨都蒸到飯上一點一點給穗子吃了,自己不舍得吃一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是非常昂貴的給與。他不讚成養黑貓,救黑貓,但因為愛穗子,他也滿腹牢騷地去做了,比如整夜釣魚、騙藥等,在他靈魂深處藏著一片極為博大的愛,那都是給穗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