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追根溯源:家族史與個人史寫作(3 / 3)

這其實也是一個關於話語權的隱喻,曾祖父他們處在被統治被奴役被壓製的狀態,不允許說話。沒有話語權使他們的身體處於被徹底奴役,精神壓抑的狀態,而挖洞說話則是一次對話語權的爭奪,盡管隻是對著大地說話,但已經顯示了極大的威力,讓那些盛氣淩人的洋鬼子看到了中國佬的力量。這力量表現在他們也有情感、也有愛,也有憤怒,在需要的情況下也會揭竿而起。

另一個隱喻敘述是關於沼澤野人的,那個寧肯呆在蚊蟲成堆的沼澤地裏當野人的台灣人能夠在條件惡劣的沼澤地生存下來,卻在被政府捕獲準備送他回國時自殺。

《論死亡》與《再論死亡》裏講述了中西兩則故事,都指出人類之所以不能長生不老與說話有關。杜子春的故事中,道士的長生不老藥已煉到最後一步,因為杜說了話,藥方被毀了。就像是一個哲學寓言,揭密的那句話就是道士對杜子春所說:“你戰勝了快樂、痛苦、憤怒、恐懼和邪惡,但是你沒戰勝愛。”所以人類不能戰勝死亡。而西方神話莫伊本來也可以成功使人長生不死,由於鳥說話,所以莫伊死了,世上的人也就有了死亡。

二、金山夢的祛魅

艾·聖胡安說,“金山是在中國的中國人給美國起的帶有神話色彩的別名,它象征著家庭對財富、自由、幸福之類價值的渴求。但是在這段戲謔性的對話中,金山這個說法在1860年代以來幾代過客與定居者痛苦、非人的經曆的重壓下,開始脫離它的神話氛圍。它成了一個遊動的意符,一種魅力四射的超然力量,因此能被用來談論菲律賓、墨西哥、西班牙,或者任何受想象或愛欲的烏托邦式放任與驅使而受到關注的地方。”(1992,112)在中國人口口相傳的講述中,“金山”是財富的象征,隻要去了金山就一定能獲得夢想中的一切。這在父親去金山之前的很多個夜晚聚會中,他家族中去過金山或沒去過的人都是以夢幻般的方式表現對金山的向往,還有父親那些學生和學生的親人們都將到金山去當作最主要的出路和最值得追尋的夢想。

這一夢想綿延幾代人,從曾祖父、祖父、父親一直到聶華苓、嚴歌苓等九十年代新移民,仍是將去國離鄉當作最美的夢在苦苦追尋。聶華苓《桑青與桃紅》中桑青為一張綠卡而近瘋狂,嚴歌苓小說中眾多女留學生都為能留居美國而苦苦打拚,她們居住最簡陋的房舍,忍受苛刻的房東,在餐館、魚行等手工勞作的行業中用辛酸繁重的工作,比如洗碗、扛魚、服務員等來賺取微薄的薪酬,《也是亞當也是夏娃》中“我”既要為衣食住行而辛苦打工賺錢,又因找了一個外交官男朋友而承受移民局拖遝冗贅的盤問。《少女小漁》中年輕的小漁與男友為了獲得綠卡而與一個老人假結婚。《人寰》中“我”為獲得“A”(成績)而向色迷迷的老教授獻殷勤。《扶桑》中“我”幹脆多次與百年前的妓女進行比較,多次指出兩者之間並沒有本質區別。

這些作家都以女性視點對金山神話進行了解構,還原了金山夢的曆史真相,男性主人公的命運受到美國社會變遷(其中包括政治取向,法律製訂等)的影響,同時也受到個人性格弱點、文化傳統、立身處世的態度等的深刻影響。他們同時客觀地也將這種影響加諸到與他們相關的女性身上,表現為母、妻、女的層麵,直接影響了她們的命運。一百多年來,去國的男性數目越多,他們所影響的女性麵也越大,但是在曆來的曆史敘述中這些女性是湮沒無聞的,她們漫長的等待、寡居歲月所帶來的肉體、精神的折磨都被忽略不計。

《法律》一節,湯亭亭以紀實文件插入的方式細致列舉了1868年到1978年跨越110年,美國針對華人而專門製訂的各類法律規定,作為鐵的證據,以官方史的無可辯駁的權威性和真實性告訴讀者,美國的排華史,由此從側麵映證中國人在美國開辟疆土的曆史其實是一段百年屈辱史。它可以作為解讀整本《中國佬》的一個切入點,以此來重新觀看曾祖父、祖父、父親、弟弟四代華人的生活史,發現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勇士、英雄,他們最輝煌的業績不過是奴隸一樣艱辛勞作,他們處於美國社會的最底層,處處遭受欺淩和壓製,生活得失敗而又屈辱,但盡管如此,從父親那一代開始,他們寧願呆在美國,哪怕過得極為憋屈,而不願回到中國。

沒有異國他鄉,隻是異地與陌生人而已,這種地域的隔絕不僅在國外,在國內也是普遍存在,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白手起家,去收獲自己的事業和愛情而遭遇的挫折和困難。

作品還有意涉及了另外一些主題,雖然如蜻蜓點水掠過,並沒有深入闡述,也不是作者要演繹的重點,但是也是別具光彩的部分,下麵舉兩例予以說明。

講話人/孤陋寡聞的聽眾之間的緊張關係。父親在鄉村教書時與頑劣的學生之間的對抗和矛盾;弟弟參軍之前是一位高中教師,他努力想把戰爭殘暴不義的思想傳遞給學生,卻遭到學生集體抵製,甚至有學生以退學入伍來表達不屑和輕蔑。還表現在前來宣傳宗教信仰的修女被中國曠工們捉弄的事件。

反戰情感。她的關於和平的想象與熱望滲透在字裏行間,她描寫了許多因為戰爭而遭受苦難的事例,因為種族仇恨而造成的災難。在金山,白人僅僅出於仇視,大開殺戒,殘忍地殺死了大批中國佬。而在日本侵華期間,日本人殘酷對待手無寸鐵的婦女的兒童。她將屈原寫成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也因此而遭受放逐。她引述杜甫的詩歌,以此證明戰爭帶給普通民眾的痛苦。“生女就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古來白骨無人收。”說明反戰的情感是曆史久遠的。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美國的華人麵臨著被征兵入伍的危險,“人人都在想著逃避上戰場的方法。”有屠夫建議剁掉摳扳機的手指頭;有狂吃10磅香蕉;有一個禮拜不睡覺;有的吃漂白粉和氨弄壞自己的聲帶;有的喝墨汁等等,各種傷殘身體的招數被人想出並使用。結果父親因為太瘦而躲過了兵役,但從此以後他無論怎麼吃也胖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