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追根溯源:家族史與個人史寫作(2 / 3)

與這段曆史敘述相對應,湯亭亭講述了一個中國民間鬼故事:《鬼伴》。像是對《聊齋誌異》裏的一個故事的改寫。在這個故事裏,身份不確定的男人,或許是落榜的書生,或許是趕集的農民,在路途中遇見一間鬼屋,一個美麗多情的女鬼挽留他留下來,他忘卻家中妻兒老母,留在女鬼身邊日夜勞作,將自己的創造力無私獻給女鬼,用自己全部才華製造出各種精美器具或詩句。一天又一天,榨幹了他身上的才華和智慧之後,女鬼讓他離開。而等他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時,則讓人驚恐萬丈,因為他因為他已經瘦淂不成人形,狀如野鬼這是那些去國離鄉的人的寓言式描畫。就像父親,也是被一個美麗的幻影所迷惑,而多年勞碌之後,他已經找不回從前的自己。

而《檀香山-曾祖父》中的曾祖父在操著家鄉口音的代理人的花言巧語勸說下,6美元簽下了賣身合同,他們被關在甲板下麵的底艙裏來到了檀香山,成為奴工營一名砍伐原始森林的農場的苦力,他們被迫賣力地砍樹,不允許說話。說話不僅要挨鞭打,還會被扣掉工錢。他必須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三年內勤奮工作、攢錢,才能帶回家100美元。他們在艱苦的勞作中用中國人的方式理療,給自己治療傷痛,想出各種辦法使勞作稍稍輕鬆一些,曾祖父患上了嚴重的咳嗽,他幹脆以咳嗽代替說話和咒罵,他的咳嗽就像從他的心裏射出的憤怒的子彈。憋悶的曾祖父用咳嗽說話,並帶領身邊華人在地上挖了個大洞,對著洞口說話來發泄情緒。為了舒解鬱悶,他在工棚旁邊種一個小園子,種下各種菜蔬、水果、鮮花。很多中國人忘記了他們在中國的家人姓名和地址,或兩個簽約賭博,一人成為財主,另一個則流落街頭成為乞丐。

與這段曆史敘述相呼應,湯亭亭插入了《魯濱遜漂流記》的故事講述,不過這是一個西方經典小說,英國作家笛福的長篇小說,作者將之改寫為一個中國傳奇。關於魯濱遜故事,湯亭亭曾說過,在童年時聽到這個故事時,母親從未給她講主人公德民族身份。因此她一直以為“魯濱孫”是個中國人,直到她讀到《魯濱孫漂流記》的原始文本。《中國佬》敘述中一開頭寫道:“我們有一本從中國帶來的書,講的是一個名叫魯濱孫水手的故事。”為了增加寓言的暗示性,她在作品中講魯濱孫的發音按廣東發音拚成了lo bun sun並這樣解釋道:“lo就是勞,即沒有人監督時你也會幹活。他工作很認真,不蒙人。Lo還有裸的意思,即赤身裸體的動物,另外,lo的發音聽起來還像騾,一種沒有性別、辛勞幹活的動物。Bun與我那位回到中國在公社工作的叔叔同名。而sun聽起來像身體的‘身’,又像是英語中的‘son’(兒子)和漢語中孫子的孫。Sun還有點像新。‘lo bun sun’即是一頭騾子,一個肯幹活的人,赤身裸體、孤單一人在勤勞地幹活,無論是兒子還是孫子,他自己代表著幾代人。”(p233)

在這個描述裏,魯濱孫與那些漂泊到海外的華人勞工比如曾祖父、祖父有著太多相似之處。魯濱遜也是漂洋過海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孤島上,他像一個“無性動物”一樣為衣食住行而艱苦勞作,度過日複一日的孤獨生活。這與當年的海外華工是有著非常多的相似之處的,由於排華風潮和各種限製禁令,華人婦女很難赴美,而身居美國的華人男性也不能與白人通婚,因此形成了一個數量龐大的單身漢社會,他們中間很多人很多年都無法接近女性,處於實際上的禁欲狀態。而他們在美從事的職業也多為低賤,辛勞的工作。

魯濱遜的生活成為中國佬金山經曆的隱喻敘述。他們被騙到陌生的、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為了生存和賺錢,騾子一樣拚命幹活兒。而他們的妻子多在國內,沒有性的生活伴隨他們有時竟達幾十年之久。(父母離別十五年;高公與妻子分別六十年;月蘭三十年沒見到丈夫)小說以“我”家族四代男人的生活為樣本展示了中國魯濱孫的流散奮鬥史。在檀香山甘蔗林做苦工的曾祖父;內華達山脈修築鐵路的祖父;開洗衣店的父親;到越南去參戰的弟弟,他們都在中國和美國文化之間苦苦尋找著自我生存之路。《魯賓遜曆險記》中魯賓遜成為傳奇和英雄,流落外國的中國人卻成為笑料和乞丐。有被迫害妄想症的賓叔,至死不肯離開加利福尼亞的高公。

檀香山的曾祖父給那些沉默不語的人講了一個《國王的兒子長了貓耳朵》的民間故事,這個故事來自奧維德的《變形記》和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故事裏國王盼了很久,盼到了一個兒子,卻長了一對貓耳朵,他命令所有的人嚴守秘密,他自己卻被秘密折磨得寢食難安,於是他在地裏挖了個洞把秘密喊了出來,誰知春天長出的青草都在重複他喊出的話。第二天,這群人在地裏挖了一個大洞,喊出了對故國故鄉親人們的思念,對家的思念,他們的表現是如此衝動,以至於洋鬼子也不敢前來幹涉。“他們在地球上挖了一隻耳朵,要把他們的秘密吐露給大地。”他們一起大喊:“我們想家,家,家,家!”他們激情的表白甚至讓總是喜歡幹涉他們的洋鬼子也躲了起來,害怕他們會有暴烈的舉動,並在以後對他們有所畏懼,不再禁止他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