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她就是一個請願的小孩,抗爭著母親的希望和夢想,為成為自己,而不是母親的夢想實現者而艱辛地抵抗。然而現在才發現,母女之間可以有另一條道路可走,更流暢和諧,互相慰藉,互相給與愛和信任。隻要母女之間能夠多一些溝通和了解,她們的關係其實也可以達到臻美的境界。這種領悟來得有點晚,少年時期的敏感、叛逆,使她看不見母親的良苦用心,一心與母親敵對,采用各種方式反抗。
兩個人思維方式的不同常常形成讓人啼笑皆非的對話,吳精美對母親吳素雲說:“心理專家認為,父母不要一味地批評孩子,而應該多鼓勵他們,讚許令孩子們向上,老是批評挑剔,孩子們就容易自卑及自暴自棄。”母親說:“你的毛病恰巧就是不肯向上。”
同樣的,薇弗萊的母親琳達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適應美國的環境卻保留中國氣質,可我哪能料到,這兩樣東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227頁)在琳達她們看來,所謂美國環境就是到處是機會,你可以通過個人奮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東西。而“中國氣質”則是聽父母的話,凡事不露聲色,不要鋒芒畢露,要認清自己的價值而令自己精益求精。然而這往往成為她們的一廂情願,女兒們通常並不領情,“別再對我管頭管腳了,我是我自己的”。母女之間往往會為這句話爭執很多年,此時她們已經由母女變成了對手。
薇弗萊的母親給她取了一個美國化的名字,希望她能徹底融進美國主流社會。她教導女兒:“萬事要不露聲色,才能成功,這是一種戰略。”“聰明人就會察言觀色,不會頂著風硬幹。你至少得學會見風使舵。風最厲害了,它無影無蹤,卻最有力度。”還有諸如小不忍則亂大謀,三思而後行等,這是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柔弱勝剛強,非常中國化的思維方式,有人生智慧,也有庸俗的處世哲學。也是琳達從自身經曆裏領悟出的人生智慧。在她做童養媳的日子裏,她學會了察言觀色,不動聲色,隱忍自己的喜怒哀樂和需求,而是把丈夫和婆婆的需求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麵。她對婚姻非常不滿意,對丈夫的蠻橫無理非常反感,對婆婆的苛刻挑剔也心有抱怨,但是她從不顯露出來,反而盡力滿足他們的需求。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才用一個編造的惡夢和平時觀察到的細節組合成對自己有利的內容,讓婆婆家心甘情願放行,並給她支付大筆賠償費。她成功從婚姻枷鎖中脫逃,獲得了屬於自己掌握的人生。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傳奇。她獲勝的秘訣就在於領悟了風的力量,至柔卻又至為強大。
在母親潛移默化的教導下,薇弗萊學習下棋的過程實際上成了學習和領悟中國文化的過程。母親不會下棋,但是母親善於總結規律,更善於啟發女兒。母親的解釋實際上是生存法則,“這種美國規矩,每個人來到異國他鄉,首先得遵守當地的規矩。如果你對此一無所知,裁判會說:你這個人怎麼搞的,滾回去。他們並不給你解釋,為什麼必須這樣而不能那樣。”在母親的耳提麵命下,薇弗萊領悟到下棋的奧秘:一個好棋手,必須考慮幾步以後的事情,“目光要遠,而且得學會忍耐和不動聲色,要會先發製人。”“不應該太把自己和盤托出,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棋藝,但也是處世行事的準則。你隻需要展示自己,不用向別人告白。”薇弗萊的棋藝因此突飛猛進。
而老伯教她的下棋的花招來自中國傳統文化裏一本講軍事秘訣的奇書,也有人認為是偽書,是一本將中國文化中糟粕麵積大成的一本權謀之書。《三十六計》,“暗度陳倉”“投石落井”“聲東擊西”“殺人不見血”“背部捅刀”等,充滿陰險詭詐、暴力血腥,是西方人認為的中國文化,實際上卻是中國文化中的糟粕,屬於權謀文化一路。譚恩美在作品中把它們當作中國文化的精髓予以張揚。說薇弗萊正是領悟了這些精髓才因此成為唐人街盡人皆知的神童,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是,母女之間並沒有因為下棋的成功而變得更加融洽,反而因為代溝和中西文化觀念的差異而日益凸現出矛盾。這種矛盾最終將母女推向對立麵。在薇弗萊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以“中國式折磨”之類的問題捉弄媽媽,在她這樣對媽媽說話時,她實際上認為自己是美國人而媽媽是中國人,這個問題可以讓媽媽難堪。而媽媽回答她:“中國人最能幹了,中國人會做生意,還有中醫和國畫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聲譽,美國人才懶惰呢。中國人肯吃苦。”這段話與女兒的問題風牛馬不相及,答非所問,但她用極簡潔的語言表達了一個中國人的自豪。
女兒日漸成功時,兩人衝突也日益增多,並由同盟變成了對手。母親自認為是女兒的訓導者,同盟者,總是出現在女兒身邊,女兒認為幹擾了自己思考。而每周六母親讓女兒陪自己外出購物,在眾人麵前炫耀,認為女兒的榮耀就是自己的,這讓美國規則下長大的女兒十分不滿,認為是賣弄和瞎吹牛。她忍不住發出抱怨:“為什麼你非要拿我出風頭?如果你自己想出風頭,那麼你為啥不學下棋呢?”這正是美國式關於自我的觀點,我是我,媽媽是媽媽,不論債務還是榮譽都不能分享,而在中國人視野裏恰好相反,母女、父子是共同體,兒女的成功就是父母的榮耀。
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是十多歲天才少女的好勝與逞強,自尊和敏感,她其實非常在意母親。而母親感覺自己的權威被挑戰,母親之間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執,從那以後,母親不再炫耀,她與女兒冷戰,可是也不再理睬女兒的下棋,結果女兒感到非常失落。為了重新得到母親的關注,她有意放棄比賽,但母親不予理睬,失去母親支持的薇弗萊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下棋的天分,她一再輸棋。“奇怪的是,那個六十四個方格棋盤對我一下子陌生了,它們曾有過的對我的默契、感應,那份操縱全局的自信蕩然無存。好像我失去了那根指揮它的魔杖。”她慢慢地放棄了下棋。原來,在母女的糾葛裏還有著更為深層的東西。母親是女兒自信的來源,是女兒獲得一個又一個成功的動力。就像風,來無影去無蹤,卻力量無比強大,無處不在。正因為有了母親這個堅強後盾才會有女兒的成功。失去了母親的關注,就好像一下子被拋置到荒野,失去了力量。母女的榮耀並不能簡單劃開。這是非常微妙而又複雜的,女兒也隻是在成年之後才真正體會到。
但也是從那以後,薇弗萊覺得與母親之間有一堵無形的高牆,母女間的誤會和不理解體現在各種瑣碎小事中,比如母親認為薇弗萊的發型是理發師出了錯誤,而這恰恰是薇弗萊最得意的精心設計。到餐館吃飯,母親對清潔的挑剔,不負小費等習慣在女兒也是難以忍受。她給母親看同居男友送的貂皮大衣想證明他對自己的愛,但是母親以旁觀者的精明客觀說這不是上好的皮草,是碎皮拚出來的。在女兒看來,“她(母親)反正對誰都看不順眼,對誰都能挑出一大堆的不是。”
這一困局在美國女友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瑪琳說:“我真不明白,你有膽量叫國家財政收入監察處的人滾開,可你卻不敢對自己的母親說一個不字。”她建議薇弗萊:“那你幹脆叫她閉嘴。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閑事,讓她閉嘴。”但是這個建議在中國女兒那裏根本行不通,因為對一個中國母親說閉嘴,是幾乎與犯謀殺罪一樣被視為大逆不道。
以母親的角度,她隻是希望以自己的人生經驗給女兒以提醒,使她保持清醒的頭腦來理性對待生活,因而能最終擁有幸福。但是女兒覺得幸福的本意恰恰在於難得糊塗,不要把什麼都弄得極為清楚。生活細節在月光下極為浪漫美麗,但若是在聚光燈下不僅失去美感,還會變得醜惡。“媽媽就是這樣厲害,她永遠知道如何擊中要害。攤上這麼個母親,想象得出,我有多麼痛苦。她對我所做的每一次打擊,都深深嵌入我的記憶中。”女兒不能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她隻看到母親的尖酸刻薄與挑剔打擊。認為這是母親的伎倆“最初她會保持緘默,然後,會就一件小事講開了,一句又一句,陰陰地,顛來倒去地數落著他的種種不是,過一陣,又拿出來溫習一遍,從頭數一次,直到他的長相個性,靈魂都給描述得麵目全非而止。”她甚至懷疑第一次婚姻的失敗是母親詛咒所致。她和裏奇同居之後,最害怕母親的評價會把她們真摯的愛破壞掉,“害怕一些看不見的真相,會隨她的話語飛入我的眼睛,改變我自己的視覺,將裏奇從我心目中的出類拔萃形象,變得平庸俗氣,令人不快。”她對母親是全身防範、敵對的姿態,所以母親關於雀斑的打趣被她理解為挖苦諷刺,並悲哀地認為,“我永遠隻是媽媽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且隻是一隻卒子。”母女間好不容易坐下來推心置腹談話,女兒卻是對母親所講的一竅不通,她不認識漢字,不會說中國話,不了解中國曆史,母親講到自己的姓氏和祖先的光榮,但女兒如聽天書,甚至將山西太原理解為“台灣”。當然這也與母親表達愛的方式有關,她從來沒有坐下來與女兒耐心地溝通交流,而是一味采取這種激將法反而將女兒越推越遠。母女在性格上都有的倔強和好強使母女深情被埋沒。
從棋盤上的較量到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母女間衝突不斷,誤會叢生。但這些衝突和誤會都被中國式的含蓄和禮節掩蓋在內心深處,正因為彼此深愛,所以才會為不能溝通而痛苦。就像顧映映對女兒所說:“我真想對她說:我們彼此失散了,她和我,我們互相間見不到,聽不到,互不了解。”
而母親吳素雲去世前一遍又一遍講述的桂林故事,在已經美國化了的女兒吳精美聽來,“不過是一個中國童話。”而講述中的不斷改變的故事的結尾也使我產生故事純粹是娛樂故事的錯覺。隨著時光的淘洗和磨礪,其血腥、殘酷的色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它僅僅成為一個被反複講述的遙遠的故事。她的女兒甚至在母親對往事的一遍遍回憶重複中感受到陰影,“多年來,她重複講述著一個故事,隻是,故事的結尾,一次比一次黯淡,猶如投在她生活中的一道陰影,越來越濃重,現今,這道陰影甚至已深入到我的生活。”(《喜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