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騙母親說是有本書要請她畫插畫,母親非常高興,因為自己對女兒還有用。而女兒因此很愧疚,她覺得自己應該早一點真的請母親畫插畫。這一次重新和母親住在一起,露絲感覺很複雜,她既是母親的女兒,又成了母親的母親,非常害怕母親撒手離開。“她很想要擁抱媽媽,保護媽媽不受到任何傷害,可同時她又希望媽媽抱著她,向她保證說一切都好,她沒有中風,也沒有更糟的事情發生。媽媽曆來如此,難纏,個性壓抑,舉止怪異。而媽媽就是用這種方式,一直愛著露絲。露絲知道,她能感受到,誰愛她也沒有這麼深,也許別人愛的方式比媽媽好,但沒人愛她比媽媽深。”(第47頁。)
知道了母親真實的人生經曆對露絲來說是一次大地震,使她開始重新認識母親、寶姨和自己。“感覺就像我找到了一個神奇的線團,可以把破被子重新縫起來。真是悲喜交集啊。”多少年來,與母親的爭執,甚至對母親的怨恨都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愛。
在中秋節聚會上,露絲邀請了親朋好友,“所有那些令她感激的朋友,將來也會陪伴在她的生命裏的人。”借露絲之口,譚恩美寫道:“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了解到家庭的意義。家人讓我明白,生活中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年複一年,我們重複著這樣的笑話,雖說姓楊,也難逃變老的定數。我們共同的過去,家族的傳統,所有這些將我們的人生緊緊聯係在一起,不管什麼也不能把我們分開。”這些是不可抹煞的,就像他們與中國的聯係,也正是這種中國式傳統節日,這些繁忙的人們才有機會每年保證見上一麵。
這些人中大多是中國人,也有美國人,比如她的同居男友亞特,亞特父母,亞特前妻及孩子,她的經紀人,她的好友溫迪一家等,這是以露絲為紐帶構築的交際圈,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小宇宙,是她賴以生存的社會關係。這也是她與母親那一代人的區別,母親那一代人局限在華人圈內,幾十年未能學會熟練使用英語。謀生的手段也相當邊緣,比如做清潔工,替人寫廣告語等。而露絲這一代則不一樣,她們有自己的事業,早已在主流社會立住腳,露絲雖是影子寫手,但是在圈子內數一數二的高手,業務相當繁忙。其他幾部小說中的女兒都很正麵,她們積極樂觀,生活得生氣勃勃,職業有律師、稅務、銀行等,幾乎都在美國主流社會立住腳,收獲了尋常意義層麵的成功,比如財富、地位等。
二、文化認同與母女和解
《接骨師之女》中茹靈一生含辛茹苦把女兒養大,中間她有再婚的機會,但為了女兒她都放棄了。等女兒長大結婚後,她就隻得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與自己日漸衰老的記憶,衰老的身體作鬥爭。妄圖從往昔記憶中找回往日的自己,把它們記載並流傳下來。但她寫作的回憶錄被不懂中文的女兒一擱置就是五六年之久。女兒堅持不肯學習中文。而學習中文含義的複雜性也讓她不勝其煩,比如說到“秘密”,母親會說秘密帶著毒咒會傷人,可能會害你一輩子,永遠無法彌補。這些烙印著母親傷痛記憶的語言在女兒聽來如同天書,她無法理解一個簡單的詞語所蘊涵的這麼多的內容。而且她認為這些內容顯然陳腐落後,更是不願意學習。所以成年以後,母親交給她的回憶錄,她隻能吃力地讀懂一句話。
母親對女兒說話難免尖刻,但是蘊涵了對女兒的愛,有著一針見血的尖銳,往往一語道出了事實真相,比如說關於露絲的同居男友亞特,母親就說:“他怎麼就不能多關心你一點?難怪她老不肯跟你結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說呀,你為什麼不告訴他要對你好一點?”這些往往是露絲也意識到但不肯麵對的方麵,或者說“自己無力改變的狀況。”
母女倆都是性格激烈倔強的人,所以衝突在所難免,在露絲還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媽媽阻止女兒滑滑梯,結果“露絲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擋我。”她采用最勇敢最調皮的男生才敢用的姿勢溜下去,結果摔得手臂骨折。在包紮即看醫生的過程中,小小年齡的露絲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哭,事實上當她看見人們崇敬的眼光時,她忘記了疼痛。露絲一直等著媽媽責罵她不聽話,而在這樣的突發事件麵前,媽媽除了擔心,什麼都忘記了。“我簡直想敲調自己的幾顆牙齒,替這個孩子疼一會兒……不,沒有,露絲一滴眼淚都沒掉。她八成是遺傳了她外婆的那股子韌勁兒。”事實上茹靈隻有驕傲和擔憂,作為深愛自己孩子的母親的擔憂。在休息養傷的那些天裏,露絲一直不肯開口說話,因為“若是她一開口,眼前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見了。”媽媽對她的小心嗬護,親戚的關愛,同學的尊敬友愛等。
在這裏也讓讀者看到了非常辛酸的一麵,露絲想要得到愛必須付出這麼慘重的代價,必須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得到,在她摔斷胳膊那些日子裏,“露絲感到自己又變成了媽媽的小寶貝,備受關愛,從不挨罵。”她甚至暗暗遺憾怎麼沒有早一點摔斷胳膊,那樣她就能早一點享受到關愛。這從側麵說明露絲母女之間的愛的溝通與傳遞出現了大問題,她們無法在日常情況下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愛。而露絲之前在學校因為自己的膚色特征是非常受到排斥的,沒有同學願意跟她做朋友,在露絲表現出堅強後,同學們都非常崇敬她,在課堂和課後遊戲中都把她捧成了月亮。她的不出聲被茹靈視為堅韌,卻不知道失語是露絲新發現的神秘武器,她以此贏得愛,“怕一開口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甚至在她成年之後她還主動選擇周期性失語來調整自己的生活。
茹靈給露絲做了一個沙盤,讓她用筷子在上麵練字。這原本是節約紙張又能讓失語的露絲表達自己想法的聰明點子,不料沙盤帶到學校,夥伴們把露絲當作海倫·凱勒來尊重,連媽媽也開始尊重她的意見。露絲發現了文字的巨大力量。有一天露絲想要一隻小狗,無意中寫下的小狗引起母親極為激烈的情緒波動。母親想到了寶姨,認為是她在呼喚自己,因為在茹靈童年時,寶姨就是這樣呼喚她的。當然譚恩美認為這是中國式鬼魂觀念和扶苫在起作用。寶姨一直是茹靈心底最疼痛的部分,是她所有的悲喜的起點,是命運轉折的結點。她仰天哭泣傾訴心語,訴說懺悔,“一切都是我的錯,要是我能回到過去,我就是死也不願意離開你,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受苦啊……”她把所有的倒黴事都歸結為詛咒,歸結為自己對寶姨的不孝,她糾結在自己的愧疚裏,幾十年都未能從中掙脫出來。
為了結束母親的沙盤逼問,露絲開口說話,幾歲的露絲顯得比母親還要冷靜成熟,她告訴母親:“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明白嗎?我們不應該老是擔驚受怕的。”
母女倆最激烈的衝突緣自露絲的日記,媽媽認為“做女兒的不應該有秘密瞞著母親。”而露絲認為“我是個美國人,我有隱私權,有權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著不是為了滿足你的要求。”一個偷著看,一個處處藏。少年露絲在日記中寫下種種抗議,乃至惡毒的詛咒。茹靈在讀到這些話後自殺。雖然茹靈沒死,但母女感情遭受重創。當年茹靈對待寶姨也有著同樣的殘酷,當張老板托人讓茹靈去北京相親時,寶姨想去,茹靈執意不肯,怕她攪黃了自己去北京的機會,並對寶姨說:“我用不著你了。”“你是想把我留在這裏,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這些話深深刺痛了寶姨的心,“你以為我留在這裏就為了給你當保姆這麼微不足道的差使?哎呀!我活下來難道就是為了聽你這孩子說這種話嗎?”雖然她明知茹靈是一個被自己寵壞了的傻孩子,對真相一無所知。仍然“聞聽此言她整個身體都垮了下來。”孩子有著惡魔一樣的天性,知道什麼話最能刺痛人心。
對茹靈而言,隻是一個被管製太多,寵愛太多的鄉下任性孩子對未曾去過的都市的向往,對出行的渴望,對遠離早已經厭煩的平庸日常生活的渴望。(從她在家中的謹小慎微和急於討好高靈的母親來看,她的存在是被大家漠視的。除了寶姨,沒有人真心疼愛她。後麵也多次暗示這一點,比如她為生母的去世哭泣,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她被逐出劉家,隻有高靈相送等。)她對相親、嫁人之類的概念倒未必清楚。但是寶姨看到了此去的風險,對一個在劉家沒有合法地位的孩子來說,父親早已經去世,母親是未婚生子,且淪為仆傭。況且在舊中國,女孩子原本就沒有婚姻自主權,很有可能被許配給人為妾,或者所嫁非人。所以她堅持跟著前去,幫助女兒物色人選,其實她去不去結果不會有什麼兩樣。因為,她對茹靈的婚事的意見不會有人尊重的。
然而,華人身份或者說華人外貌使她們在純美國圈子裏遭遇到諸多困擾,甚至影響了她們的婚姻。基因遺傳中的中國元素,或者說在中國母親教導下的女兒們謙卑、恭順、甘於奉獻好犧牲,恥於獲取利益,哪怕那是自己應得的。這使她們在處理與非華人丈夫的愛情婚姻過程中出現問題好矛盾。
《喜福會》中在許露絲她們成長過程中,極力淡化身上的中國色彩,女兒們努力實踐著美國遊戲規則,向美國主流社會靠攏。在選擇男友時也是這樣。她注意到特德,“恰恰就是那些與我的哥哥和我所認識的中國男孩子們的不同之處:他的魯莽,他的執著,他的自信與固執己見。他的瘦削的輪廓分明的臉龐和頎長的身材,他的壯實的手臂,還有,他的父母是來自紐約泰蘭城而不是中國的天津。”當露絲母親警告說著是一個美國人時,她強硬地答道:“我也是一個美國人。”然而特德的父母顯然不這麼認為,他們要求露絲為特德的前途著想,離開他。兩個自覺受到幹涉的年輕人反而靠得更緊,他們結了婚,並在家庭中形成了一套特別規範,一切由男人作主,包括日常瑣事。這似乎回到舊中國了。“我從沒想到要違抗他的決定。”甘心做一個柔弱的女子,安心於男人的保護。而一次手術的失敗,特德失去了自信和責任感,一切事都要露絲來做決定。當露絲不肯作決定時,他認為露絲不負責任。他們的感情亮起了紅燈。
露絲寧願去找心理醫生傾訴,也不願告訴自己的母親。她讓自己在痛苦中煎熬,既感覺到特德帶給她的傷害,同時又幻想特德還在愛著她,被拋棄的事實讓她覺得十年光陰虛度,看到特德留下的一萬元支票更是內心極度痛苦。一方麵,她認為愛上一個人就要為他犧牲,另一方麵,她又為丈夫的斤斤計較而煩亂難過。她在被遺棄時收到一萬美元的支票,還在苦思是否接受,幻想丈夫是關心自己,愛著自己。最後特德說出自己的真實意圖,赤裸裸談到房子,他急需離婚以便與另一個女人結婚,他要露絲盡快搬出去,才如夢初醒。特德正是利用了露絲中國式的柔懦,愛麵子,不好意思提要求,將她扔垃圾一樣掃地出門。這使露絲感覺奇恥大辱,她的溫厚善良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被踐踏。這使露絲從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的猶豫中解脫出來,不再害怕特德,她變得果斷堅強,明確對他宣布:“你反正不能就這樣把我從你生活裏拎出去這麼順手一丟。”她找到了堅強和自信,她要求得到房子才同意離婚。這樣以來,讓一貫強勢的丈夫軟下來。而這一切來自母親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