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什麼什麼?什麼叫有性懷孕?什麼叫無性懷孕?
陳眉:你裝什麼清純?這種事還不知道?你是處女嗎?
小魏:我真不明白……
陳眉:有性懷孕,就是陪著那男人睡覺,像兩口子一樣,住在一起,直到懷孕為止。無性懷孕,就是把那男人的精子,用試管,注到女人子宮裏!你是處女嗎?
小魏:你呢?
陳眉:我當然是。
小魏:可你剛才還說你生過孩子。
陳眉:我是生過孩子,但我是處女。他們,讓那個胖護士,把一管子精液注入我子宮,所以我盡管懷了孕,生了孩子,但我沒跟男人睡覺,我是純潔的,我是處女!
小魏:你說的他們到底是誰?
陳眉:這個我不能說,我說了他們會殺了我的孩子……
小魏:是牛蛙公司那個胖子嗎?叫什麼……對“圓腮”的?
陳眉:袁腮在哪裏?我正要找他!你這個畜生,你騙我,你們合夥騙我!你們說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你們用一隻剝了皮的死貓冒充我的孩子。你們上演了一場現代版“狸貓換太子”。你們用這種方式賴了我的錢,你們想用這種方式斷絕我尋找孩子的念頭,錢,我不要了,本小姐不愛錢,本小姐要是愛錢,當年在廣東時,一個台灣老板要出一百萬包我三年。但本小姐要孩子,本小姐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孩子,包大人,您一定要為民女做主啊……
小魏:他們讓你代孕時,跟你簽過什麼合同嗎?
陳眉:簽過啊,簽過合同後支付代孕費三分之一,等生完孩子、順利交接後再支付全額。
小魏:這可能是有點麻煩,不過,沒關係,包大人會把案子斷明白的,你接著往下說。
陳眉:他們對我說,那管精子,是一個大人物的。那個大人物基因優良,是個天才。他們說那個大人物為了生一個健康的寶寶,戒了煙、酒,每天吃一隻鮑魚,兩隻海參,保養了整整半年。
小魏:(嘲諷地)真夠下本錢的。
陳眉:培育優良後代,是百年大計,當然不惜血本。他們說大人物看過我毀容前的照片,認為我是混血美女。
小魏:你既然不愛錢,為什麼要為人代孕?
陳眉:我說過我不愛錢了嗎?
小魏:你剛才親口說的。
陳眉:(回憶)我想起來了,是因為我父親出車禍住進了醫院,我為人代孕是為了償還父親的住院費。
小魏:你真是個孝女,這樣的父親,死了也罷。
陳眉:我也這樣想過,但他畢竟是我父親。
小魏:所以我說你是個孝女。
陳眉:我知道我的孩子沒死,因為我聽到過他出生時的哭聲……你聽,他又哭了……我的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吃娘一口奶……我的可憐的孩子……
派出所長推門進來。
所長:哭哭鬧鬧的。有話好好說嘛!
陳眉:(跪下)包大人,您要為民女做主啊……
所長:這是什麼呀?亂七八糟的。
小魏:(悄聲)所長,這很可能是一樁驚天大案!(將筆錄遞給所長,所長隨便翻看著)很可能涉及到組織婦女賣淫罪與拐賣兒童罪!
陳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長:好了,民女陳眉,你的狀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會報告給包大人知道,你現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陳眉下。
小魏:所長!
所長:你剛來,不了解情況。這個女人,是東麗玩具廠火災的受害者,神誌不清,許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們愛莫能助。
小魏:所長,我看到了……
所長:你看到什麼了?
小魏:(為難地)她的乳房在分泌乳汁!
所長;那是汗水吧?!小魏,你剛剛上崗,幹我們這一行的,既要保持警惕,又不能神經過敏!
——幕落
*第四幕
場上設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與秦河在各自案前捏著娃娃。
一個身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西裝、脖子上紮著一條紅領帶、口袋裏插著鋼筆、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場。
郝大手:(並不抬頭地)蝌蚪,你怎麼又來了?!
蝌蚪:(恭維地)郝大叔真是神人,僅憑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一萬倍。
都大手:你敢罵我?!
秦河:我罵你了嗎?我隻是說,狗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一萬倍!
郝大手:你還罵?!(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臉部形象,舉起來讓蝌蚪和秦河看後,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樣,舉給蝌蚪看後,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這條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師息怒,你們方才捏出的,都堪稱藝術精品,摔扁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當心我捏個你然後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個我,但別摔扁我。我的劇本出書後,我用它做封麵照片。
郝大手:我早對你說過,你姑姑寧願去看螞蟻上樹,也不會看你的破劇本。
秦河:你不好好種地,寫什麼劇本?如果你能寫出劇本,我就把這團泥巴吃了。
蝌蚪:(謙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紀,眼力不好。不敢讓她老人家親自看,我朗讀給姑姑聽,同時也朗讀給你們聽。你們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們都要到劇院去,給演員和導演們朗讀劇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們也不是演員,更不是導演。
蝌蚪:但你們是我劇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筆墨來美化你們,你們如果不聽,那就虧大了。如果聽了,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我還可以修改;如果不聽,將來搬上舞台,出了書,那你們後悔就來不及了。(突然悲壯地)為了寫這個劇本,我耗費了十年經曆,花光了所有家財,連房頂上那幾根木頭椽子,都被我抽下來賣了。(捂著胸口,痛苦地咳嗽幾聲)為了寫這劇本,我抽著苦辣的旱煙葉子——沒有煙葉子就抽槐樹葉子——熬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損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為了什麼?為了名嗎?為了利嗎?(尖厲地)都不是!是為了對姑姑的愛,是為了為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聖母樹碑立傳!今天,你們如果不聽我朗誦,我就死在你們麵前!
都大手:嚇唬誰呢?你想怎麼死?是上吊還是喝毒藥?
秦河:聽起來頗為感人,我倒有點兒想聽啦。
郝大手:你要朗讀可以,但不能在我家裏朗讀。
蝌蚪:這裏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後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從洞口爬出來。
姑姑:(懶洋洋地)誰在說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來幹什麼?
蝌蚪:(急忙打開公文包,掏出一疊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兩縣屯的蝌蚪,(秦河與郝大手納悶地交流著目光)餘培生是我的爹,孫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也是您這輩子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妻子譚魚兒,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譚進海,她的娘是黃月玲……
姑姑:別念了!當了劇作家就連姓也敵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莊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懸掛著的那十幾個孩子之間穿行著。她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頓足捶胸,後來,她在一個嬰孩的屁股上猛擊了一掌,那嬰孩哭啼起來。姑姑輪番擊打著那些嬰孩的屁股,所有的嬰孩都哭起來。在嬰兒哭聲中,姑姑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嬰兒哭聲漸弱)你們這些“地瓜小孩”,好生給我聽著,是我親手把你們掏出來的!小子們,你們哪一個也沒讓我省力氣。姑姑幹這行幹了五十多年,直到現在也沒閑著。五十年來,姑姑沒吃過凡頓熱乎飯,沒睡過幾個圓圈覺,兩手血,一頭汗,半身屎,半身尿,你們以為當個鄉村婦科醫生容易嗎?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莊,五千多戶人家,誰家的門檻我沒踩過?你們的娘、你們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個我沒見過?你們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給他們結的紮!你們現在有的當官了,有的發財了,你們可以在縣長麵前撒野,在市長麵前犯狂,但你們在我麵前,都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想當年,依著姑姑的想法,也該把你們這拔小公狗統統地劁了,省了你們的老婆受罪。你們不要嬉皮笑臉,嚴肅點!計劃生育關係到國計民生,是頭等大事。齜牙咧嘴,齜牙咧嘴也沒用,該流就得流,該劁就得劁。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話是誰說的?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盡管不是好東西,但離開你們也不行。開天辟地時上帝就是這樣安排的,老虎野兔,鷂鷹麻雀,蒼蠅蚊子……少一種不成世界。聽說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個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樹上。大樹上壘了許多窩,女人在窩裏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樹杈上吃野果子,男人披著大樹葉子,趴在窩裏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頂破蛋殼,跳出來,一出來就會爬樹。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我信!姑姑我親手接生過一個蛋,像足球那麼大,放在炕頭上孵了半個月,蹦出來一個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這孩子生腦炎死了,要是活著,也有四十歲了。蛋生活著,肯定是個大文學家,他抓周時,第一把就將一枝毛筆撈在手裏。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蛋生死了,才輪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無限欽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傑出的婦科專家,您還是一個傑出的劇作家!您這些隨口而出的話,都是精彩的台詞!
姑姑:什麼叫“隨口而出的話”?姑姑嘴裏的話都是深思熟慮過的。(指著蝌蚪手中那摞稿紙)這就是你寫的劇本?
蝌蚪:(謙恭地)是。
姑姑:叫什麼題目來著?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還是青蛙的“蛙”?
蝌蚪:暫名青蛙的“蛙”,當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當然還可以改成女媧的“媧”,女媧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圖騰,我們的泥塑、年畫裏,都有蛙崇拜的實例。
姑姑:你難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嗎?
蝌蚪:我這部劇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讀完我的劇本,心裏的情結解開,也許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麼,就把你那劇本拿過來吧。
蝌蚪恭敬地將劇本遞給姑姑。
姑姑:(對秦河和郝大手)你們兩個,誰去把這些胡言亂語燒掉?
蝌蚪:姑姑,這是我十年的J心血啊!
姑姑:(揚手一甩,稿紙散落滿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麼屁!就憑你這點學問,還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滿台爭搶稿紙。
姑姑:(癡迷地追憶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邊洗手,看到成群結隊的蝌蚪,在水中擁擠著。那年大旱,蝌蚪比水還多。這景象讓姑姑聯想到,這麼多蝌蚪,最終能成為青蛙的,不過萬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將成為淤泥。這與男人的精子多麼相似,成群結隊的精子,能與卵子結合成為嬰兒的,恐怕隻有千萬分之一。當時姑姑就想到,蝌蚪與人類的生育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係。當你娘讓我給你起名字時,我脫口而出:蝌蚪!你娘說: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賤名的孩子好養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貴!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著幾張稿紙靜聽著。
蝌蚪:謝謝姑姑!
姑姑:後來,《人民日報》介紹了“蝌蚪避孕法”,讓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隻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結果沒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別說了,再說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說誰犯病?我沒病,有病的是他們,那些吃過青蛙的人。他們讓一群女人,在河邊,用剪刀,剪下青蛙的頭,然後,像脫褲子一樣,把它們的皮褪下來。它們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樣。我就是從那時才開始害怕青蛙的。它們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樣……
秦河:那些吃青蛙的人,最後都得了報應,青蛙體內有一種寄生蟲,鑽到他們腦子裏,使他們成了白癡,最後,臉上的表情都與青蛙一樣。
蝌蚪:這是個重要的情節,那些吃過青蛙的人,最後都變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護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過青蛙的鮮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們蒙騙,吃過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爺爺跟我講過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自己的兒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後來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頭,吐出了幾個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後就變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來,感到肚子裏上下翻騰,似乎還有嘎嘎咕咕的聲音,那個難受,那個惡心,到了河邊,姑姑一低頭,嘔出了一些綠色的小東西,那些東西一落到水裏就變成了青蛙……
那個身穿綠兜肚的小孩子,率領著那群殘疾青蛙從那山洞裏爬出來。小孩子高喊著:討債!討債!青蛙們發出“嘎嘎咕咕”的憤怒叫聲。
姑姑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郝大手攬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驅趕著小孩子和他率領的青蛙隊伍。
蝌蚪將稿紙一張張撿起來。
蝌蚪:(從懷裏掏出一張大紅請帖)姑姑,其實,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還知道,這些年來,您用多種方式來彌補您自認為的“罪過”,其實。您並沒有錯;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實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幫助下,我的兒子降生了。為此我擺了盛大的宴席,請姑姑,(轉向郝、秦)也請二位大駕光臨!
——幕落
*第五幕
夜晚,燈光斜照,滿台金輝。
娘娘廟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縮著陳鼻和他的狗。狗可以由人扮演。他的麵前擺著一個破鐵碗,鐵碗裏有幾張鈔票和幾枚硬幣。兩支木拐放在身側。
陳眉身著黑袍,麵蒙黑紗,幽靈般上場。
兩個身穿黑衣、麵蒙黑紗的男人尾隨她上場。
陳眉:(哀嚎著)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裏……我的孩子……你在哪裏……
兩個黑衣人向陳眉逼近。
陳眉:你們是誰?你們為什麼也穿著黑衣,蒙著麵孔?哦,我明白了,你們也是那場火災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對,我們也是受害者。
陳眉:(清醒地)不對,那次火災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們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們是另一場火災的受害者。
陳眉:那你們很可憐……
黑衣人甲:是的,我們很可憐。
陳眉:你們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們很痛苦……
陳眉:你們植過皮嗎?
黑衣人甲:(不解地)植什麼皮?
陳眉:就是從你的屁股上,大腿上,從你沒被燒傷的地方,把好皮剝下來,貼到被燒傷的地方,你們難道沒植過?
黑衣人乙:植過,植過,我們屁股上的皮,都被醫生剝下來貼到了臉上……
陳眉:他們給你們植過眉毛嗎?
黑衣人甲:植過,植過。
陳眉:他們用的是你們的頭發還是你們的陰毛?
黑衣人乙:什麼呀?陰毛也能變成眉毛?
陳眉:如果頭皮全部燒壞了,那就隻有用陰毛,陰毛也比沒毛好啊,如果連陰毛也沒有了,那就隻好光溜溜,像青蛙一樣了。
黑衣人甲:對對對,我們什麼毛都沒有了,我們光溜溜的像青蛙一樣。
陳眉:你們照過鏡子嗎?
黑衣人乙:我們從來不照鏡子。
陳眉:我們燒傷病人最怕的就是鏡子,最恨的也是鏡子。
黑表人甲:對,我們見鏡子就砸。
陳眉:那沒有用的,砸了鏡子,但你砸不了商店的櫥窗,砸不了大理石的地麵,砸不了能照出人影的水,更砸不了那些看我們的眼睛,他們看到我們就會驚叫,就會逃跑,小孩子甚至會被嚇哭,他們罵我們是鬼,是妖,他們的眼睛都是我們的鏡子,因此,鏡子是砸不完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黑衣人乙:對對對,所以我們用黑紗把臉蒙起來。
陳眉:你們想過自殺嗎?
黑衣人乙:我們……
陳眉:據我所知,我們那些受傷的姐妹們,已經有五個人自殺了。照過鏡子後自殺了……
黑衣人甲:都是鏡子害的!
黑衣人乙:所以我們見鏡子就砸。
陳眉:我原本想自殺,但後來我不想了……
黑衣人甲:活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陳眉:自從我懷孕之後,自從我感覺到那個小生命在我肚子裏跳動之後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個醜陋的繭,有一個美麗的生命在裏邊孕育,等他破繭而出,我就成了空殼。
黑衣人乙:說得真好。
陳眉: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後,我並沒有成為一張空殼自己死去,我發現我活得更歡實了,我不但沒幹巴,沒抽抽,反而更水靈了,我臉上緊繃的皮似乎滋潤了,我的乳房裏全是奶……生育給了我新的生命……可是,他們把我的孩子搶走了……
黑衣人甲:你跟我們走吧,我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裏。
陳眉:你們知道我的孩子在哪裏?
黑衣人乙:我們來找你就是幫你去見你的孩子的。
陳眉:(興奮地)謝天謝地,你們快帶我走,快帶我去見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著陳眉欲下。
陳鼻身邊的狗如離弦之箭撲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陳鼻也跳起來,駕著雙拐,蹦上前來,用單拐支撐著身體,用另一支拐,搗向黑衣人乙。
黑衣人擺脫了狗和陳鼻,退到舞台一側,手中亮出匕首之類的凶器。陳鼻和狗站在一起。陳眉站在前台,與他們形成一個三角。
陳鼻:(咆哮著)放開我的女兒!
黑衣人甲:你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無賴,老叫花子,竟敢來冒認女兒。
黑表人乙:你說她是你的女兒,你叫她一聲,看她答應不?
陳鼻:眉子……我可憐的女兒……
陳眉:(冷冷地)你認錯人了吧?你一定認錯人啦。
陳鼻:(沉痛地)眉子,我知道你恨爹,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姐姐,對不起你們的娘,爹害了你們,爹是罪人,爹是廢人,爹是一半死了一半活著的死活人……
黑表人甲:這就叫懺悔吧?附近有沒有教堂?
黑衣人乙:沿河往東走二十裏,有一座剛剛修複的天主教堂。
陳鼻: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們的當,騙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幫你討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東西,到一邊待著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們走吧,我們保證讓你見到你的孩子。
陳眉向黑衣人走去,陳鼻與狗上前阻攔。
陳眉:(憤怒地)你是誰?你憑什麼攔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吃過一口奶。再不喂他就要餓死了你知不知道?
陳鼻:眉子,你恨我,我理解;你不認我,我同意。但你不能跟他們走,他們把你的孩子賣了,你如果跟他們走,他們就會把你推到河裏淹死,然後偽造一個你跳河自殺的現場,這樣的事,他們幹過不止一次-了……
黑衣人甲:老東西,我看你真是活夠了,有這樣汙人清白的嗎?
黑表人乙:你胡說什麼?我們這樣的社會裏。哪有你說的這些凶殺、暗殺的醜惡現象?
黑衣人甲:一定是去路邊店裏看錄像看多了。
黑衣人乙:腦子裏出現了幻覺。
黑衣人甲:把社會主義當成了資本主義。
黑衣人乙:把好人當成了壞人。
黑衣人甲: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陳鼻:你們本來就是驢肝肺,牛雜碎,是貓、狗唚出來的髒東西,是社會渣滓下三濫……
黑衣人乙:他竟然還罵我們是社會渣滓下三濫?你這頭從垃圾堆裏找食吃的豬,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嗎?
陳鼻:我當然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我不但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還知道你們幹過一些什麼。
黑衣人甲:我看,該把你請到河裏去洗個冷水澡了。
黑衣人乙:明天早晨,前來燒香拴娃娃的人就會發現,那個在廟門口乞討的老叫花子失蹤了,連他的那條瘸腿狗也失蹤了。
黑表人甲:沒有人會關心這事。
黑衣人甲、乙與陳鼻和他的狗搏鬥,狗被打死,陳鼻被打倒。兩個黑衣人正欲刺死陳鼻時,陳眉撕開麵紗,顯出猙獰恐怖的麵孔,發出鬼一樣的尖叫聲,將兩個黑衣人嚇得扔下陳鼻逃走。
——幕落
*第六幕
一張巨大的圓桌,擺放在一農家庭院當中。桌上杯盤羅列。舞台背景上有“金娃滿月盛宴”字樣。
蝌蚪穿著繡有“福”“壽”的明晃晃的綢緞唐裝,站在台口,歡迎前來賀喜的人。
蝌蚪的小學同學李手、袁腮以及小表弟等人依次上場,說著差不多的客套話與恭喜話。
姑姑身穿一襲醬紅色的長袍,在郝大手與秦河的護衛下隆重登場。
蝌蚪:(歡欣地)姑姑,您總算來了。
姑姑:萬氏門中添貴子,我能不來嗎?
蝌蚪:金娃落草萬氏門中,姑姑是第一功臣!
姑姑:不敢當不敢當。(環顧眾人,笑道)無一例外。(眾不解。姑姑指點郝大手與秦河)除了他們倆,你們這些貨色,都是我親手接生出來的。你們的娘肚皮上有幾個痦子我都知道。(眾笑)怎麼還不招呼大家入座?
蝌蚪:您不來,誰敢坐?
姑姑:你爹呢?讓他出來坐首席。
蝌蚪:我爹這兩天有點感冒,到我姐姐家躲清閑了,他說讓您坐首席。
姑姑:那我就當仁不讓了。
眾人:應該,應該。
姑姑:蝌蚪,你跟小獅子年過半百,竟然生了個大胖小子,雖不能去申請——是吉尼斯吧——吉尼斯世界紀錄,但在我五十多年的婦科生涯中,還是第一次碰到,因此應該算是大喜!
眾人隨聲附和,有說“大喜”的,有說“奇跡”的。
蝌蚪:全憑著姑姑的靈丹妙藥!
姑姑:(感慨地)姑姑年輕時,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到了晚年,卻越來越唯心了。
李手:哲學史上應該有唯心主義的地盤。
姑姑:聽聽,念過書的跟沒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
袁腮:我們都是粗人,不管什麼唯心唯物的。
姑姑:這世界上,鬼神不一定有,但報應還是有的。蝌蚪與小獅子五十多歲還能生出貴子,這說明老萬家前世積了大德。
小表弟:姑姑的藥也發揮了作用。
姑姑:心誠則靈!(對蝌蚪)你娘過日子一向摳門,到了你們這一輩,日子過好了,錢多了,又碰上這樣的大喜事,應該改改門風,慷慨一些!
蝌蚪:姑姑放心。雖無駝蹄熊掌,但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姑姑:(看看桌上的菜肴)七個盤八個碗的,還像那麼回事。酒呢?喝什麼酒?
蝌蚪:(從桌底箱子裏提出兩瓶茅台)茅台。
姑姑:真的假的?
蝌蚪:從市府招待所所長劉貴芳那裏弄的,她說保證是真的。
李手:她是我們的老同學。
袁腮:騙的就是老同學。
姑姑:她呀,劉家莊劉保福的二女兒,也是我接下來的孩子。
蝌蚪:我特意對她說到了這一層關係,她鄭重其事地從保險櫃裏拿出來的酒。
姑姑:就是,諒她也不好意思拿假酒給我喝。
蝌蚪開酒,請姑姑品嚐鑒定。
姑姑:好酒,真酒百分百。大家都斟上,都斟上。
蝌蚪為眾人斟酒。
姑姑:既然我坐首席,那我就行令吧——這第一杯酒,感謝咱們共產黨領導得好,讓大家脫了貧,致了富,解放了思想,過上了好日子,沒有這一條,就沒有後邊的好事。大家評評,我說得對不對?
眾人齊聲附和。
姑姑:那就幹了這一杯!
眾幹杯。
姑姑:這第二杯酒呢,要感謝我們老萬家祖宗在天之靈,是他們一輩輩地積累起美德,然後才能使後代兒孫得到福報。
眾幹杯。
姑姑:這第三杯酒進入正題,祝蝌蚪和小獅子這對恩愛夫妻老年得子,大吉大利。
眾舉杯響應,喧嘩。
劉貴芳率兩服務員搬著幾個紙箱子上,其後跟隨著電視台女記者、攝影一幹人。
劉貴芳:賀喜!賀喜!
蝌蚪:老同學,您怎麼來了?
劉貴芳:來討杯喜酒喝啊!不歡迎?(轉圈與桌上人握手、寒暄,跟姑姑握手)姑姑,您返老還童了。
姑姑:還成個老妖精!
蝌蚪:請還請不來呢!來就來吧,還帶這麼多東西,讓你破費!
劉責芳:我就是個做飯的,破費什麼?(指箱子)這是我親手炸的黃花魚,親手做的肉皮凍。親手蒸的大饅頭,讓各住品評一下我的手藝。姑姑,我給您帶來一瓶五十年茅台,專門孝敬您的。
姑姑:這五十年的茅台,還真是不一樣,去年春節,平南市一個領導讓他兒媳婦帶給我一瓶,一開塞子,香氣滿室哪!
蝌蚪:(小心地)老同學,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劉貴芳:(拉過女記者)小高,我還忘了給大家介紹了,市電視台記者,“社會萬象”欄目主持人、製片人。小高,這就是蝌蚪伯伯,劇作家,老年得貴子,真是了不起。這位(將女記者拉到姑姑麵前)就是咱高密鄉聖母級的人物,姑姑,不分輩分了,老的小的都叫“姑姑”,我們這些人,包括下一輩又下一輩的,都是姑姑接到人間的。
姑姑:(拉著女記者的手)真是個俊俏孩子,看到你的模樣,我就能想象到你爹娘的模樣。過去給兒女找對象,主要是看門第,現在,我提倡:首先看基因,然後看門第。基因好,才能生出健康聰明的後代;基因不好,一切白搭。
女記者:(示意攝影機跟拍)姑姑真是與時俱進。
姑姑:說不上與時俱進,隻不過是接觸各行各業的人。聽來一些時髦名詞……
蝌蚪:(悄聲問劉貴芳)老同學,這事兒,不好張揚吧?
劉貴芳:(悄聲)小高是咱家即將過門的媳婦,電視台競爭激烈,搶信息,搶素材,搶構思,咱得幫她。
女記者:姑姑,您認為,蝌蚪老師和他的夫人之所以能夠老年得子,是與他們優良的基因有關係嗎?
姑姑:那當然了,他們的基因都很好。
女記者:那您認為,是蝌蚪老師基因好一些呢,還是蝌蚪老師的夫人基因更好一些?
姑姑:你要先弄明白了什麼是基因,然後再來問我。
女記者:那您能用簡潔的語言向我們的觀眾講解一下基因嗎?
姑姑:基因是什麼?基因就是命!就是命運!
女記者:命運?
姑姑:蒼蠅不叮沒縫的雞蛋,你明白不明白?
女記者:明白。
姑姑:基因不好的人,就等於一顆有縫的雞蛋,生下來就帶縫的雞蛋。明白了吧?
劉貴芳:小高,先讓姑姑喝杯酒,歇口氣,你先采訪蝌蚪伯伯,這是袁腮伯伯,這是李手叔叔,他們都是我的同學,都精通基因問題,你可以逐個采訪。(給姑姑斟酒)祝姑姑健康長壽,永遠守護著我們東北鄉的孩子們!
女記者:蝌蚪伯伯,我知道您生於一九五三年,今年已經五十五歲,這個年紀,在我們鄉下,已經是抱孫子的年齡了,而您剛剛生了兒子,請您談談老年得子的心情。
蝌蚪:上個月,齊東大學七十八歲的栗教授抱著他剛剛滿月的兒子,去醫院看望他一百〇三歲的父親栗老教授的消息你沒有看到過?
女記者:看到過。
蝌蚪:對男人來說,五十多歲正當盛牟。關鍵是女方。
女記者:我們可以采訪您的夫人嗎?
蝌蚪:她正在休息,待會兒會出來給大家敬酒。
女記者:(將話筒轉向袁腮)袁總,您看到蝌蚪老師得了兒子,是不是也躍躍欲試呢?
袁腮:聽聽這詞兒!躍躍欲試!我雖然躍躍,但已經不想試了。我的基因大概不咋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討債;再生一個,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再說,我那老伴兒,土壤嚴重板結,栽上一棵小樹,三天就變成一根拐棍兒。
李手:可以讓“二奶”幫你生嘛!
袁腮:師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能說這種話呢?咱們都是品德高尚的正派人,怎麼能幹那種醜事呢?
李手:這是醜事嗎?這是時髦,是新潮,是改良基因,是扶貧濟弱,是拉動內需促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