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腮:別說了,這要播出去,還不把你抓起來?

李手:你問問她們敢播出去嗎?

女記者:(笑而不答,轉問姑姑)姑姑,聽說您配製了一種回春丹,能讓絕經的婦女恢複青春?

姑姑:好多人還說吃了我的藥,肚子裏的嬰兒能改變性別。這你們也相信?

女記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

姑姑:信神有神在,不信是泥胎。人們都是這種心理。

蝌蚪:小高,你們電視台的幾位同誌,還是入座喝酒吧,喝完了酒,再采訪,好不好?

女記者:你們喝,你們喝,權當我們不在場。

李手:你們明明在這裏轉來轉去嘛,怎說不在場。

女記者:你們——不要把我們當成人,當成——隨便吧!

袁腮:貴芳老同學,想當年,你可是我的偶像,我得狠狠地敬你一杯!

劉貴芳:(端杯與袁腮相碰)祝老同學的牛蛙事業發達。祝你的“嬌娃護膚素”早日問世。

袁腮:你別轉移話題,我得跟你講講當年我如何迷你的事兒。

劉貴芳:別裝瘋了,虛情假意的。誰不知道袁總的牛蛙公司裏美女成群啊!

女記者:(趁此空對話筒自白)各位觀眾,今天的“社會萬象”,向大家介紹一件發生在高密東北鄉的大喜事。退休後回鄉創作的著名劇作家蝌蚪、小獅子夫婦,在他們年過半百之後,竟然又珠胎暗結,於上月十五日產下一健康活潑的大胖小子……

姑姑:該把孩子抱出來給大家看看啦!

蝌蚪跑下場。

劉貴芳:(瞪袁腮一眼,低聲道)別胡說了,姑姑不高興了。

蝌蚪引領小獅子上。小獅子頭上包著一條毛巾,懷中抱著一個繈褓。

攝影師搶拍。

眾人拍掌慶祝。

蝌蚪:來,先讓姑奶奶看一看。

小獅子將孩子送到姑姑麵前。姑姑掀起繈褓一角,觀看。

姑姑:(感慨地)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啊,基因優良,相貌端正,這要生在封建社會,篤定了是個狀元!

李手:豈止是狀元,沒準是個皇帝。

姑姑:咱娘倆就比著吹吧!

女記者:(將話筒伸到姑姑麵前)姑姑,這個孩子也是您接生的吧?

姑姑:(將一個紅包塞進繈褓,蝌蚪與小獅子拒絕,姑姑揮手)這是規矩,姑奶奶有錢。(對記者)承他們信任我。她是超高齡產婦,心理壓力很大。我建議她去醫院“切西瓜”,她不幹。姑姑支持她,一個女人,隻有從產道裏生過孩子,才知道什麼是女人,才知道怎樣當母親!

在姑姑接受采訪時,小獅子與蝌蚪將孩子抱到每個人麵前,讓他們觀看,他們也都將各自的紅包塞到繈褓裏。

女記者:姑姑,這會是您接生的最後一個孩子嗎?

姑姑:你說呢?

女記者:聽說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婦女都崇拜您、信任您,連平度、膠州的許多產婦也來找您?

姑姑:姑姑生就了一個勞碌命。

女記者:聽說您的手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隻要您將手放在產婦的肚皮上,她們的痛苦就會大大緩解,她們的焦慮和恐懼也會隨之消逝。

姑姑:神話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女記者:姑姑,請您把雙手伸出來,我們要拍幾個特寫。

姑姑:(嘲諷地)人民群眾是需要一點神話的!(向眾人)知道這是誰的話嗎?

李手:聽口氣像是一位偉人。

姑姑:是我說的。

袁腮:姑姑差不多算是偉人啦!

劉貴芳:什麼差不多算是偉人?姑姑本來就是偉人!

女記者:(莊嚴地)就是這雙普普通通的手,將數千名嬰兒接到了人間——

姑姑:也是這雙普普通通的手,將數千名嬰兒送進了地獄!(幹一杯酒)姑姑的手上沾著兩種血,一種是芳香的,一種是腥臭的。

劉貴芳:姑姑,您是我們東北鄉的活菩薩,送子娘娘,娘娘廟裏的神像,越看越像您,我看,他們就是按照您的形象塑造的。

姑姑:(醉意朦朧)人民群眾是需要一點神話的……

女記者:(將話筒伸到小獅子麵前)夫人,請您談一點感想。

小獅子:談什麼?

女記者:隨便談談,譬如,初次得知懷孕消息的感覺,在懷孕過程中的感受,為什麼一定要找姑姑接生……

小獅子:初次得知懷了孕,那感覺如同做夢,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絕經都兩年了,怎麼突然懷了孕呢?至於懷孕的過程,那是五分欣喜,五分憂慮。欣喜的是,我終於要當媽媽了,我跟著姑姑當了十幾年婦產科醫生,幫著姑姑給人家接生過許多孩子,但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沒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沒有孩子的女人在丈夫麵前抬不起頭來,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

記者:五分憂慮呢?憂慮什麼?

小獅子:主要是年齡大了,怕生不出健康孩子,二是怕生不下來動刀切“瓜”。當然,生產時姑姑把她的手往我肚皮上一放,所有的憂慮都消失了。剩下來的事情,就是聽著姑姑的命令,完成分娩過程。

姑姑:(醉意朦朧地)用芳香的血洗掉腥臭的血……

陳鼻拄著雙拐悄悄上場。

陳鼻:外孫做滿月,不請外公喝酒,這有點不像話了吧?

眾愕然。

蝌蚪:(慌亂不安地)老兄,抱歉,實在抱歉,把你給忘了……

陳鼻:(狂笑)你叫我老兄?哈哈,(用拐杖指指小獅子懷中的嬰兒)從他這裏論,你該跪下給我磕三個頭,叫我一聲“老泰山”吧?!

袁腮:(上前拉扯陳鼻)老陳老陳,走走走,我帶你去“鮑翅皇”重開一桌。

陳鼻:你給我滾開,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你想用那些臭魚爛蝦堵住我的嘴巴?休想。今天是我外孫大喜的日子,我哪裏都不去,就在這裏討杯喜酒喝!(一屁股坐下,看到姑姑)姑姑,你心裏像明鏡一樣,咱高密東北鄉生孩子的事都歸您管,誰家的種子不發芽,誰家的土地不長草,您都知道,您幫她們借種,您幫他們借地,您偷梁換柱,暗渡陳倉,瞞天過海,李代桃僵,欲擒故縱,借刀殺人……三十六計,全都施過……

姑姑:隻有兩計讓你施了:聲東擊西,金蟬脫殼。當年,差點就讓你騙了。我手上這些腥臭的血,(放在鼻邊嗅著)有一半是你小子給我抹上的!

李手:(給陳鼻倒酒)老陳,老陳,喝酒,喝酒。

陳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師弟,你是公道人。你給評評理——

李手:(打斷陳鼻的話,又給他倒上一大杯酒)公道不公道,隻有天知道!來,老兄,換大杯!

陳鼻:你想灌醉我?你想用酒堵住我的嘴。你錯了。

李手:當然是我錯了,你是海量,千杯難醉。今天這酒,是正宗茅台,不喝白不喝是不?來,幹杯!

陳鼻:(仰麵又幹完一大杯,喘息著,眼淚汪汪地)姑姑,蝌蚪,小獅子,袁腮,金修,我陳鼻混到這步田地,慘哪!這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子,五萬多人口,有比我陳鼻更慘的嗎?你們說,有嗎?沒有,沒有啦,沒有比我更慘的了。可是你們,合夥欺負我一個殘疾人,你們欺負我也就罷了,因為我從根本上說不是一個好人,你們欺負我是代表老天報應我!可你們不該欺負我的女兒!陳眉,你們看著長大的孩子,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姑娘,還有她的姐姐,陳耳,她們本來應該嫁進皇宮王室,去當王後責妃,可是……都怨我啊……報應啊……女兒為你代孕(怒指蝌蚪),賺錢為我償還住院費,可是你們,你們這些老同學,你們這些伯伯、叔叔,你們這些劇作家,你們這些大老板,竟然編造謊言,說她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你們賴掉了她四萬元代孕費……頭上三尺有青天啊!天老爺,您怎麼就不睜開眼睛看看呢?看看這些橫行霸道的壞人……電視台的同誌,你拍啊,把這些都拍下來,拍我,拍她,拍他們,向全體人民曝曝光……

劉貴芳:老陳,還吹你的海量呢,兩杯落肚就滿嘴胡言亂語了。

陳鼻:劉貴芳,你精明啊,招待所改製,你搖身一變,就成了大老板,你現在是億萬家產啊。我求你幫我女兒安排個工作,哪怕在廚房裏燒火也行,可是你不開恩啊,你說公司正在裁員,善門難開,可是……

劉貴芳:老同學,都是我的不對,陳眉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多一個人吃飯嗎?我養起她來,行了吧?

袁腮、金修等人試圖將陳鼻架走。

陳鼻:(掙紮著)我還沒看到我的外孫呢,(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包)外孫,外公雖然窮,但禮數不能缺,外公也為你準備了一個紅包兒……

袁腮、金修等人將陳鼻架走。與此同時,從舞台另一側,陳眉身穿黑袍、麵蒙黑紗上場。

眾人一見陳眉,驚愕萬分,一時靜場。

陳眉:(誇張地嗅著鼻子,先是低聲,漸漸高聲)孩子,寶貝兒,我聞到你的氣味了,香香的,甜甜的,腥腥的,(像盲人一樣摸索著向小獅子靠近,與此同時,繈褓中的孩子發出響亮的哭聲)孩子,好孩子……生下來就沒吃過一口奶,把俺的孩子餓壞了……(陳眉將孩子從小獅子懷中奪走,匆匆跑下場。眾人一時驚呆,手足無措。)

小獅子:(張著雙手,絕望地)我的孩子,我的小金娃……

小獅子率先追趕陳眉,蝌蚪等人在後邊跟隨著,滿場混亂。

——幕落

*第七幕

舞台後部的屏幕上,不斷地變換背景。時而是繁華的街道,時而是人群擁擠的市場,時而是街心公園。有人打太極拳、有人遛鳥、有人拉二胡……背景變換標誌著她逃跑時路過的地方。

陳眉抱著孩子奔跑著。一邊奔跑一邊口中發出許多與孩子有關的顛三倒四的話。

陳眉:我的寶貝兒啊……媽終於找到你了……媽再也不放你啦……

小獅子、蝌蚪等人在後追趕。

小獅子:金娃……我的兒子啊……

場上,有時是陳眉一個人在奔跑,她一邊跑,一邊不時回頭觀看。有時還向路邊人喊叫: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有時,逃跑者和追趕者同時出現在舞台上。陳眉向路人求救:救救我們!小獅子等人則向前麵的人喊叫:攔住她!攔住這個搶孩子的女賊!攔住這個瘋子……

陳眉摔倒。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來。

急促而尖銳的京胡演奏與孩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自幕起至幕落。

——幕落

*第八幕

電視戲曲片《高夢九》拍攝現場。

舞台布置成民國時期縣衙大堂模樣。雖有改革但基本上還是沿襲舊製。大堂正中高懸一塊匾,匾上有“正大光明”四個大字。匾額兩邊懸掛一副大字對聯。上聯:一陣風一陣雨一陣青天;下聯: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蠻。堂案上供著一隻碩大的鞋子。

高夢九身穿黑色中山裝,頭戴禮帽,胸前口袋裏露出懷表的銀鏈子。舞台兩側站立著幾個衙役,手持水火棍,但服裝卻改穿黑色中山裝,看上去頗為滑稽。

導演、攝影、錄音等電視劇工作人員在忙碌著。

導演:各就各位,預備——開始!

高夢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嗚呀呀呀……煩惱!(唱)高知縣坐大堂審理疑案一有張王二家人爭奪田產一張有理王有理家家有理一到底是誰有理還看本官!——本縣,姓高名夢九,原本是天津衛寶坻縣人氏,少年從軍,跟隨馮玉祥馮大帥轉戰南北,屢建奇功,被馮帥提拔為警衛營長。某日,部下一兵戴墨鏡攜妓女招搖過市,恰被馮帥瞧見,馮帥責高某治軍不嚴。高某羞愧難當,深感辜負大帥栽培之恩,即辭職還鄉。民國十九年,當年袍澤鄉黨韓複榘兄主席山東,三顧茅廬請高某出山,高某難卻韓兄厚誼,赴魯上任,先任省參議員,後任平原、曲阜縣長,今春改任高密。此地民風刁頑,匪盜猖獗、賭博盛行、煙毒肆虐,社會治安相當糟糕。高某到任後,大刀闊斧,銳意改革,根絕匪患,提倡孝道,尤好微服私訪,善斷疑難案例,(悄聲)當然也鬧出了一些笑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聖賢就沒過了嗎?鄉紳們送高某一副對聯:一陣風一陣雨一陣青天,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蠻。寫得好!好!他們還送了高某一個外號:高二鞋底!其源蓋因高某好用鞋底打那些刁民潑婦的顏麵也!(唱)亂世做官用重典 該野蠻時就野蠻 詭計誘殺眾土匪 鞋底打出個高青天 我說夥計們

眾衙役:有——!

高夢九:準備妥當了沒有?

眾衙役:妥當了!

高夢九:傳原告被告兩家上堂!

衙役甲:傳原告被告兩家上堂哆——!

陳眉抱著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

陳眉:包大人,您可要為民女做主啊——

小獅子、蝌蚪等人陸續跟上。

原戲中扮演張、王兩家的演員也摻雜其中,混亂上場。

導演:(氣急敗壞地)停!停!這是怎麼回事?亂七八糟的!劇務,劇務!

陳眉:(撲跪到大堂前)包大人,包青天,您可要為民女做主啊!

高夢丸:本縣不姓包,姓高。

陳眉:(在孩子的哭聲申)包大人哪,民女有千古奇冤,您可要秉公審理啊!

袁腮和小表弟拉住導演,悄聲地說著什麼,導演連連點頭。隻能依稀聽到袁腮說:我們公司讚助十萬!

導演走到高夢九身邊,附耳說了幾句。

導演對攝影等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袁腮走到蝌蚪和小獅子身邊對他們低聲交代了幾句。

高夢九:(拿起鞋底,猛拍案桌)堂前民女聽著,本官今日法外開恩,加審一案,將你的姓氏、籍貫、所訴何事、所告何人,從實講來,若有半句虛謊,你可知道本官的規矩?

陳眉:民女不知。

眾衙役:(齊聲)嗚喂——!

高夢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若有半句謊言,本官就要用鞋底抽你的臉!

陳眉:民女知道!

陳眉:大人容稟。民女陳眉,係高密東北鄉人氏。民女自幼喪母,跟隨姐姐長大成人,後隨姐去玩具廠打工。一場大火,燒死了民女的姐姐,又燒毀了民女的麵容……

高夢九:我說陳眉。你摘下麵紗,讓本縣看看你的麵容。

陳眉:包大人,不能摘啊——

高夢九:為什麼不能摘?

陳眉:戴著麵紗,民女是個人;摘下麵紗,民女就成鬼了。

高夢九:我說陳眉,本官判案,是講法律程序的。你戴著麵紗,我知道你是誰啊?

陳眉:大人,你讓他們都捂著眼睛。

高夢九:都捂上眼睛。

陳眉:大人,您可看好了。大人啊。民女命苦啊 (放下孩子)摘下麵紗,又用雙手遮臉。

高夢九對堂前示意,小獅子猛撲上去將孩子抱到懷裏。

小獅子:(哭腔)寶寶,金娃,小金娃兒。快讓媽媽看看……蝌蚪,你看,金娃這是怎麼啦……這個狠心的瘋子,把孩子摔死了啊!

陳眉:(一邊喊叫著,一邊瘋狂地向小獅子撲去)我的孩子……大老爺啊,她搶了我的孩子……

眾衙役將陳眉製住。

姑姑緩緩上場。

蝌蚪:姑姑來了!

小獅子:姑姑,你看看金娃是怎麼啦?

姑姑在孩子的某幾個部位掐摸了凡下。孩子哭了起來。蝌蚪將一隻奶瓶遞給小獅子,小獅子將奶瓶喂到孩子嘴裏,哭聲停止。

陳眉:大老爺啊,不要讓她給我的孩子喂牛奶啊,牛奶裏有毒,大老爺,我自已有奶啊……不信。我擠給您看哪,大老爺……

陳鼻、李手上。

陳鼻:(用拐杖搗著地)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

高夢九:(悲惻地)我說陳眉,你還是把臉蒙起來吧!

陳眉:(惶恐地摸到黑紗蒙上臉)大老爺,我嚇著您了吧……對不起大老爺……

高夢九:陳眉,你的案子既然落在本官手裏,本官一定要問個明白。

陳眉:謝大老爺。

蝌蚪、袁腮簇擁著小獅子欲走。

高夢九:(鞋底拍案桌)不許走!本官尚未審理判決,哪個敢走!衙役們,把他們看住!

導演對高夢九打手勢、使眼色,高佯裝不見。

高夢九:民女陳眉,你口口聲聲說這個孩子是你的,那麼我問你,孩子的父親是誰?

陳眉:他是個大官,大款,大貴人。

高夢九:無論他多大的官,多大的款,多大的貴人,也應該有個名字吧?

陳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夢九:你跟他何時結婚?

陳眉:民女沒結過婚。

高夢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時跟他……行過房事?

陳眉:大老爺,民女不懂。

高夢九:嗨,你何時跟他睡過覺,怎麼說呢?做愛,你明白?

陳眉:大老爺啊,民女沒跟什麼男人睡覺,民女是處女。

高夢九:嗨,越講越不清楚了。沒跟男人睡覺,如何能懷孕,生孩子?你難道連這點生理常識都不懂嗎?

陳眉:大老爺,民女句句是實,(指小獅子等)他們用玻璃管子給我……

高夢九:試管嬰兒。

陳眉:不是試管嬰兒。

高夢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樣。

陳眉:大老爺(跪下)求您開恩明斷。民女本來想生出這個孩子,賺到代孕費替父還了醫療費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從懷上他,自從感覺到他在民女肚子裏活動之後,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時與民女懷孕的還有好幾個人呢,她們不愛肚子裏的孩子,但民女愛。民女的臉上有傷,身上也有傷,每到陰天下雨。傷口就奇瘁奇痛,天氣幹燥時,還會崩裂出血。大老爺啊,民女懷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爺,民女忍受著說不盡的痛苦,小心翼翼,總算把孩子生出來了,可他們騙我說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沒死……我找啊找啊,終於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費,給我一百萬一千萬我都不要,我隻要孩子,大老爺,求您開恩把孩子斷給我……

高夢九:(對蝌蚪、小獅子)你們兩位,是合法夫妻嗎?

蝌蚪:結婚三十多年了。

高夢九:結婚三十多年一直沒生孩子?

小獅子:(不滿地)這不剛生了嗎?

高夢九:看您這歲數,五十好幾了吧?

小獅子:我知道你要這樣問,(指姑姑)這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婦科醫生,接生過幾千個孩子,治療過無數倒不孕症,沒準連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問問姑姑,我從懷孕到分娩的整個過程,姑姑都可以作證。

高夢九:本官早就聽說過姑姑的大名,您也算個鄉賢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這個孩子確實是我接生的。

高夢九:(問陳眉)是她為你接的生嗎?

陳眉:大老爺,進產房前他們就給我蒙上了眼睛。

高夢九:這案子,本官看來是斷不清楚了!你們去做DNA吧。

導演上去附耳對高夢丸說話。高夢九與之低聲爭辯。

高夢九:(長歎一聲,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讓俺老高犯了難——孩子到底判給誰——一條妙計上心間——(下堂)我說各位聽著,既然你們訴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戲真做,把這案子給斷了!衙役們——!

眾衙役:有!

高夢九:如有不聽本官號令者,用鞋底子掌臉!

眾衙役:是!

高夢九:陳眉、小獅子,你們兩個各執一詞,聽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時難以判斷,因此,請小獅子將孩子先交到本官手裏。

小獅子:我不……

高夢丸:衙役們!

眾衙役:(齊聲)嗚喂……

導演附耳對蝌蚪說,蝌蚪戳了一下小獅子,示意她將孩子交給高夢九。

高夢九:(低頭看看懷中的孩子)果真是個好孩子,怪不得兩家來搶。陳眉,小獅子,你們聽著,本官無法判斷孩子歸誰,隻能讓你們從本官手中搶,誰搶到就是誰的,糊塗案咱就糊塗了吧!(將孩子舉起來)開始!

陳眉和小獅子都向孩子撲去,兩人拉扯著孩子,孩子哭起來。陳眉一把將孩子搶到懷裏。

高夢九:眾衙役!給我將陳眉拿下,將孩子奪回來。

眾衙役將孩子奪回,交給高夢九。

高夢九:大膽陳眉,你謊稱是孩子的母親,但在搶奪孩子時毫無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獅子在爭奪時,聽到孩子痛哭,愛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傷害,故而放手,此種案例,當年開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決:放手者為親母!因此,援例將孩子判歸小獅子。陳眉搶人之子,編造謊言,本該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殘疾之人,故不加懲罰,下堂去吧!

高夢九將孩子交給小獅子。

陳眉掙紮喊叫,但被衙役們製住。

陳鼻:高夢九,你這個昏官!

李手:(戳戳陳鼻)老兄,就這樣吧,我已經跟袁腮、蝌蚪說好了,讓他們補償陳眉十萬元。

——幕落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場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還在捏著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紙,站在一側,高聲朗誦。

蝌蚪:……如果有人問我,高密東北鄉的主色彩是什麼,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綠!

都大手:(不滿地嘟噥著)那麼紅呢?紅高粱、紅蘿卜、紅太陽、紅棉襖、紅辣椒、紅蘋果……

秦河:黃土、黃大糞、黃牙、黃鼠狼,就是沒有黃金……

蝌蚪:如果有人問我,高密東北鄉的主要聲音是什麼,我會驕傲地告訴他:蛙鳴!

郝大手:這有什麼好驕傲的?

奏河:娃娃的哭聲值得驕傲。

蝌蚪:那像沉悶的小牛叫聲的蛙鳴,那像憂傷的小羊叫聲的蛙鳴,那像母雞叫蛋一樣清脆的蛙鳴,那像初生嬰兒一樣響亮和悲傷的蛙鳴啊……

郝大手:那麼狗叫呢?貓叫呢?驢叫呢?

蝌蚪:(惱怒地)你們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這話劇,本質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這些話,是我說的嗎?

蝌蚪:是劇中的人物“姑姑”說的。

姑姑:劇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還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這話怎麼說呢?

蝌蚪:這是藝術創作的一條普遍規律,就像他們捏的這些泥娃娃,既是從現實生活中取來的形象,又加上了他們自己的想象和創造。

姑姑:這戲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帶來麻煩?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這是草稿,姑姑,定稿時我會把人名全部換成外國人名,姑姑換成瑪麗婭大嬸,郝大手換成亨利。秦河換成阿連德,陳眉換成冬妮婭,陳鼻換成費加羅……連高密東北鄉,也要換成馬孔多小鎮。

郝大手:亨利?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換成羅丹,或是米開朗基羅,他們的工作性質與我沾邊。

姑姑:蝌蚪,演戲歸演戲,現實歸現實,我總覺得,你們——當然也少不了我——我們愧對了陳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個討債小鬼帶著那群殘疾青蛙每天夜裏都來吵我,我不但能感覺到他們涼森森的肚皮,還能嗅到他們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氣味……

郝大手:你這是神經衰弱導致的幻覺,全是幻覺。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這件事如此處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這樣處理又能如何處理呢?不管怎麼說,陳眉是瘋子,而且是個嚴重毀容、麵貌猙獰的瘋子,我們將孩子交給她撫養,是對這孩子不負責任!而且,盡管我不是自願的,但從生物學的意義上,我是孩子的父親。當孩子母親神誌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況下,孩子由父親撫養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會這樣裁判。您說是不是?

姑姑:也許我們把孩子還給她,她就好了呢?母親和孩子之間,那是可以產生奇跡的……

蝌蚪:我們不能拿著孩子去做這種冒險的實驗,精神病人,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的。

姑姑:精神病人也是愛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愛很可能給孩子帶來傷害。姑姑,您千萬不要為這事內疚。我們已經做到了仁至又盡。給了她雙倍的補償,還送她進醫院治療,包括陳鼻,我們也沒虧待他。等到將來,她的病徹底好了,孩子大了,我們會找個恰當的時機告訴孩子真相——盡管告訴他真相隻能給他帶來痛苦。

姑姑:實話告訴你們,最近,我經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萬別胡思亂想,您剛剛七十多歲,說您是正午十二點鍾的太陽那是誇張了點,但說您是下午兩三點鍾的太陽絕不是恭維您,下午兩三點鍾,離天黑還早著呢!再說,高密東北鄉人民也離不開您啊!

姑姑:我當然不想死,人要是無病無災,能吃能睡,誰願意死?但我睡不著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覺了,隻有我和樹上那隻貓頭鷹醒著。貓頭鷹醒著是為了捉耗子,我醒著幹什麼?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藥,許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問題,他們都吃安眠藥。

姑姑:安眠藥對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點中藥……

姑姑:我是醫生!我告訴你,這不是病,是報應的時辰到了,那些討債鬼們,到了他們跟我算總賬的時候了。每當夜深人靜時,那隻貓頭鷹在樹上哇哇叫的時候,他們就來了。他們渾身是血,哇哇號哭著,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們的哭聲與青蛙的叫聲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們追得我滿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們咬我。我就是怕他們涼森森的肚皮,和他們身上那股腥冷的氣味。你們說,姑姑這輩子怕過什麼?老虎、豹子、狼、狐狸,對這些常人害怕的東西姑姑是一點不怕,但姑姑被這些蛙鬼們魘怕了。

蝌蚪:(對郝大手)要不要請個道士來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說的也是台詞兒。

姑姑: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從接生第一個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後一個孩子,一幕一幕,像演電影一樣。按說我這輩子也沒做什麼惡事……那些事兒……算不算惡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惡事”,現在還很難定論,即便是定論為“惡事”,也不能由您來承擔責任。姑姑,您不要自責,不要內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讓東北鄉人民投票選舉一個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這兩隻手是幹淨的?

蝌蚪:不但是幹淨的,而且是神聖的。

姑姑:我睡不著的時候,會想到張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還有王膽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絕對不能。

姑姑:張拳老婆臨死時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嗎?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說,“萬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這臭娘們,實在不像話。

姑姑:王仁美臨死時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嗎?

蝌蚪:她說什麼了?

姑姑:她說,“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膽臨死時對我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嗎?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嗎?

蝌蚪:當然……不過……

姑姑:(神采飛揚地)她說,“姑姑,謝謝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說,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嗎?

蝌蚪:當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麼,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說錯了,您應該說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著。

姑姑: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利去死,她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鬆地去死。

從舞台上垂下一個巨大的黑繩套,姑姑上前將頸子套進去,踢翻腳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隻顧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斷繩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過了嗎?

蝌蚪:可以這樣理解,但像您這樣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這麼說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這麼說。

姑姑:你們都好嗎?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嗎?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獅子分泌奶水了嗎?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嗎?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樣兒?

蝌蚪:猶如噴泉。

——幕落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