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先生:
我終於完成了這個劇本。
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事件,與我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寫作時,有時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實記錄還是在虛構創新。我僅僅用了五天的時間就寫完了它。我就像一個急於訴說的孩子,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訴家長。五十多歲的人自比孩子,這很矯情,但確是真實感受。一個寫作者,如果連這點矯情的勇氣都沒有,那就可以擱筆了。
這個劇本,應該是我姑姑故事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劇本中的故事有的盡管沒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過,但在我的心裏發生了。因此,我認為它是真實的。
先生,我原本以為,寫作可以成為一種贖罪的方式,但劇本完成後,心中的罪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沉重。王仁美和她腹中孩子——當然也是我的孩子——之死,盡管我可以用種種理由為自己開脫,盡管我可以把責任推給姑姑、推給部隊、推給袁腮,甚至推給王仁美自己——幾十年來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但現在,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地意識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禍首。是我為了那所謂的“前途”,把王仁美娘倆送進了地獄。我把陳眉所生的孩子想象為那個夭折嬰兒的投胎轉世,不過是自我安慰。這跟姑姑製作泥娃娃的想法是一樣的。每個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遠也洗不淨呢?被罪感糾纏的靈魂,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
先生,我期待著您的回答。
蝌蚪
二〇〇九年六月三日
《蛙》九幕話劇
人物表:
姑姑——退休婦科醫生,七十餘歲
蝌蚪——劇作家,姑姑的侄子,五十餘歲
小獅子——曾是姑姑的助手,蝌蚪之妻,五十餘歲
陳眉——代孕者,二十餘歲。火災幸存,嚴重毀容
陳鼻——陳眉之父,蝌蚪小學同學。街頭流浪者,五十餘歲
袁腮——蝌蚪小學同學,牛蛙公司老板,暗中經營“代孕公司”。五十餘歲
小表弟——名金修,蝌蚪的表弟,袁腮的部下,四十餘歲
李手——蝌蚪小學同學,飯館老板。五十餘歲
派出所長——警官,四十餘歲
小魏——女警官,剛剛從警校畢業的學生,二十餘歲
郝大手——民間泥塑大師。姑姑丈夫
秦河——民間泥塑大師,姑姑的追隨者
劉貴芳——蝌蚪小學同學,縣政府招待所所長
高夢九——中華民國時期的高密縣長。
衙役數人。
醫院保安兩名。
黑衣蒙麵人兩名。
電視台攝影、女記者等數人。
*第一幕
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富麗堂皇,看上去像政府機關。門口左側的大理石貼麵門垛子上,懸掛著醫院的牌子。
大門右側豎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麵鑲嵌著數百張姿態各異的嬰兒照片。
一個身穿灰製服的保安,筆挺地立在大門左側,對一輛輛開進開出醫院的豪華轎車敬禮,注目。他的動作因過分誇張而顯得滑稽可笑。
一輪巨大的月亮在天幕上熠熠生輝。幕後傳來鞭炮聲,不時有燦爛的禮花照亮天幕。
保安:(從衣兜裏摸出手機查看短信,忍不住笑出了聲)嘻……
保安領班從大門內側悄悄溜出來。
領班:(悄悄地站在保安身後,低聲厲喝)李甲台,你笑什麼?!(感到有什麼東西蹦到腳麵上。)咦,什麼季節了,怎麼還有這麼多小青蛙?!你笑什麼?
保安:(突被驚嚇,手忙腳亂,慌忙立正)報告班長,地球變暖,溫室效應;沒笑什麼……
領班:沒笑什麼你笑什麼?(抖著蹦到腳上的小青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又要地震?我問你笑什麼?
保安:(看看四周無人,笑著說)班長,這段子太好玩了……
領班:我跟你們說過,上班時間不許發短信!
保安:報告班長,我沒發短信,我隻是看了幾條短信。
領班:那不一樣嗎?這要是被劉處長撞見,你的飯碗就砸了。
保安:砸了就砸了唄,反正我也不想幹了,牛蛙養殖公司老板是我表姨夫,我娘已經跟我表姨說了,讓我表姨跟我表姨夫說說,讓我表姨夫把我弄到他那裏去上班……
領班:(不耐煩地)好了好了,你表來表去,把我都表糊塗了。你有個表姨夫可投靠,自然不怕砸飯碗,但老子還要靠著這個飯碗吃飯呢!所以啊,上班期間,收發信息,接聽電話,概不允許!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長!
領班:小心著點!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長!(忍不住又笑起來)嘻……
領班:你小子喝了母狗尿了,還是做夢娶了個小富婆?說,到底笑什麼?!
保安:我沒笑什麼啊……
領班:(伸出右手)拿來!
保安:什麼?
領班:你說什麼?手機!
保安:班長,我保證不看了行麼?
領班:少囉嗦!你拿不拿?不拿我立刻向劉處報告。
保安:班長,我正在戀愛,沒有手機不行……
領班:你爹戀愛那會兒,連電話都沒有不是照樣把你娘弄到手了嗎?——快點!
保安:(無奈地將手機遞給領班)不是我要笑,是這條短信太好笑了。
領班:(操作手機)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條什麼消息讓你笑成這樣兒……為了培育優秀短跑運動員,國家體委下令讓男子百米冠軍錢豹和女子長跑冠軍金鹿結婚。金鹿懷孕足月,到醫院生孩子。錢豹問醫生:我老婆生了個啥孩子?醫生說:沒看清,一生出來就跑沒影了——就這老掉牙的段子也值得你笑?看我給你念幾條。(領班摸出自己的手機,欲讀,突然醒悟,將自己的手機連同保安的手機裝進自己的口袋)今晚是中秋佳節,劉處說了,越是節日越要提高警惕!
保安:(伸手討要)我的手機!
領班:暫時沒收。下班後還你!
保安:(央求)班長,這大過節的,家家團圓,戶戶歡聚,吃月餅,放鞭炮,賞明月,談戀愛,可我,像根棍子一樣戳在這裏,連給女朋友發發短信這點樂子也被你剝奪了。
領班:別哆嗦,好好值班。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一切可疑分子阻止在大門之外……
保安:行嘍,你別聽那劉大頭忽悠了,大過節的,誰到這裏來?強盜、小偷也要過節啊!
領班:嚴肅點!你以為這是逗你玩嗎?(壓低聲音,神秘地)春節之夜,就有一夥恐怖分子,衝進(聲音含混)婦嬰醫院,搶走了八個嬰兒,作為人質……
保安:(嚴肅起來)噢……
領班:(神秘地)你知道誰的“二奶”住在我們醫院等待分娩嗎?
保安:(側耳細聽)
領班:(低聲,神秘地)……你現在明白了嗎?記住,那輛黑色的“大奔”和那輛綠色的“寶馬”,都是他的座駕,要立正敬禮,注目追送,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保安:是,班長!(伸手)現在您可以把手機給我了吧?
領班:不行,絕對不行,今晚是好日子,不僅金老板的太太有可能生,宋書記兒媳婦的預產期也是今晚,黑色奧迪A6車號08858,你就給我把眼睛瞪起來吧!
保安:(不滿地)這些小兔崽子,真會找時候出生!——我女朋友說,今晚的月亮,是五十年來最大最圓的(仰望月亮),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領班:(嘲諷地)別酸了!上學時好好背,還用得著當保安?(警惕地)那是什麼?!
陳眉穿一黑袍,臉蒙黑紗,手裏拿著一件紅色的小毛衣上場。
陳眉:(身體搖搖晃晃,如同醉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裏啊?娘來找你,你藏到哪裏去了……
保安:又是她,神經病。
領班:去把她轟走!
保安:(立正站好)我不能擅離崗位!
領班:我命令你把她轟走!
保安:我在站崗!
領班:大門兩側五十米都是你警戒的範圍!
保安:大門周圍如發生可疑情況,值班門衛應堅守崗位,嚴防可疑分子衝進大門,並立即向領班報告。(從腰間摘下報話機)報告班長,大門右側廣告牌下發現一可疑分子,請火速增援!
領班:他媽的,你這小子!
燈光聚焦在廣告牌前。
陳眉:(指點著廣告牌上的嬰兒照片)孩子,我的孩子,娘在叫你,你聽到了嗎?你在跟娘藏貓貓,躲著不見娘?小淘氣,小寶貝,快出來,娘給你喂奶,你要不來,娘的奶就要被小狗搶去了……(指點著廣告牌上的一個孩子)你要吃我的奶?不,不給你吃,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雙眼皮,大眼睛,你是個小眯眼兒……你也想吃我的奶,可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臉蛋兒紅撲撲的,像個蘋果,可你是黃臉皮……你更不是了,我的孩子是個男的,大胖小子,可你分明是個小丫頭兒,丫頭片子不值錢……(清醒地)生男孩給五萬,生女孩隻給三萬!你們這些雜種,重男輕女,封建主義,你們的娘不是女的?你們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這世界不就完蛋了嗎?你們這些高官,大知識分子,有學問的大明白人,怎麼連這麼點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怎麼,你說你是我孩子?小兔崽子,你是聞到我的奶味兒,被饞壞了吧?(抽動鼻孔)你想騙我,小兔崽子,做夢吧!我告訴你吧,即便你們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即便你們把我的孩子和一千個孩子混在一起,我用鼻子,也能把我的孩子找出來。你娘難道沒跟你說過?一個孩子有一個孩子的氣味!你想吃奶找你娘去,對,你們這些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叫娘,叫媽媽,吃奶不叫吃奶,叫吃媽媽……什麼?你媽媽沒有奶?沒有奶算什麼媽媽?你們天天說進步,我看你們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陰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們把自己該幹的活兒讓牛去做,讓羊去做。吃牛奶長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吃羊奶長大的孩子有羊膻氣,隻有吃人奶長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兒。你們想花錢買我的奶?休想,你們搬來一座金山我也不賣,我的奶,要留給我的孩子吃。……孩子,你快來啊……你不來,娘的奶就要被這些小孩搶去了,你看看,他們多饞啊,嘴巴都張開了;他們都餓了,他們的媽媽都把奶賣了,賣了換成了化妝品塗到臉上,賣了換成香水灑到身上了,她們都不是好媽媽,隻顧自己臭美,不管孩子的健康……好孩子,快來啊……
領班:(立正,敬禮)女士,這裏是婦嬰醫院,產婦和嬰兒都需要安靜,因此,請你立即離開這裏,不要在這裏喧嘩吵鬧!
陳眉:你是誰?你在這裏幹什麼?
領班:我是保安!
陳眉:保安是幹什麼的?
領班:維持社會秩序,保衛機關、學校、企事業單位、郵局、銀行、商場、飯店、車站等等的安全!
陳眉:我認識你!(狂笑)我認識你,你是袁腮的保鏢,人家都管你們叫看門狗!
領班:不許你侮辱我們的人格!如果沒有我們,社會就要亂套!
陳眉:就是你,搶走了我的孩子!你脫了白大褂,摘了大口罩我也認識你!
領班:(驚恐地)女士,你說話要負責任,當心我告你誣陷罪!
陳眉:你以為換上這套衣服我就不認識你了?!你以為你穿上一套保安製服就成了好人?!你就是袁腮養的一條狗,萬心,那個老妖婆,把我的孩子接下來,隻讓我看了一眼……(痛苦地)不……她一眼都沒讓我看……她們用白布蒙著我的臉,我想看看自己的孩子,隻看一眼,可她們,一眼都不讓我看就把我的孩子搶走了……但我聽到了我孩子的哭聲,他哭著要找我,他也想見我,天下哪有不想見母親的孩子?可她們把他強行抱走了。我知道他餓了。他想吃奶,你們都知道,母親的初乳對孩子是多麼寶貴,你們以為我文化水平低,不懂這些事,但我懂,我什麼都懂。我把全身最精華的東西都輸送到乳房裏,連骨頭裏的鈣、骨髓裏的油、血裏的蛋白質、肉裏的維生素都擠到乳房裏,我的孩子吃了我的奶就能不感冒、不拉稀、不發燒,長得快,長得好,長得俊,但你們連一口奶都不讓他吃就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上前撕擄領班)
領班:(慌亂地)女士,你認錯人啦,你一定是認錯人了,什麼袁(圓)腮,方臉的,我根本不認識……
陳眉:你當然不會說認識!你們這些賊,強盜,偷孩子、賣孩子的魔鬼。你們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們。不是你們把我的孩子搶走之後,還給我服了兩片安眠藥讓我睡覺嗎?我醒了之後,你們不是騙我說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嗎?不是你們,弄來一隻剝了皮的死貓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那就是我孩子的屍體嗎?你們這些強盜,搶走了我的孩子,還要賴掉我的勞務費,你們說好生了男孩給我五萬,可你們說我生了死胎,隻給我一萬,你們抱走我的孩子,還想來搶我的初乳!你們拿著碗和奶瓶來擠我的初乳,說一毫升十元錢!畜生,我的初乳是留給我的孩子的。十元錢?十萬元也不賣!
領班:女士,我再一次請你離開這裏,否則,我就報警了。
陳眉:報警?報警好啊!我正要找警察呢,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丟了孩子,警察管不管?
領班:一定會管,別說是丟了孩子,即便是丟了一條小狗,警察也會幫你找的。
陳眉:那好,我去找警察。
領班:對,趕快去。(指點方向,從這條街往前走,遇到紅綠燈右拐)在那家歌舞廳旁邊,就是濱河路公安派出所。
一輛轎車鳴著笛從醫院裏開出來。
陳眉:(愣怔片刻,突然驚醒似的)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就是被他們抱到這輛車拉走了。(向轎車衝去)你們這些賊,還我的孩子……
領班試圖阻攔,但陳眉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氣。將領班撞了一個趔趄。
領班:(氣急敗壞地)攔住她!
站在門口的保安也撲上來,將攔住車輛的陳眉拖住。陳眉拚命掙紮。領班上來,二人合力欲製服陳眉。掙紮中,陳眉的蒙麵黑紗脫落,顯出一副燒傷病人的猙獰可怖的麵孔。兩位保安嚇得連連倒退。
保安:我的媽呀——!
領班:(看著地上被車輪輾碎和人腳踩死的小青蛙)媽的,從哪裏來了這麼多鬼東西!
——幕落
*第二幕
在綠色燈光照耀下,整個舞台像一個幽暗的水底世界。舞台深處,有一個周圍生滿細草的山洞。從山洞中。不時傳出青蛙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有十幾個嬰兒,從舞台上方垂掛下來。他們四肢抽動,哭聲連成一片。
舞台前部,擺放著兩個製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盤腿坐在案後,聚精會神地團弄著泥巴。
姑姑從洞裏爬出來。她身穿一襲肥大的黑袍,頭發蓬亂。
姑姑:(像背書一樣)俺叫萬心,今年七十三,當婦科醫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後,也日夜不得閑。經俺的手接出來的孩子,統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臉,看著那些空中懸掛的孩子)孩子們,你們哭得真是好聽啊!聽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裏就踏踏實實;聽不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中就空空蕩蕩。你們的哭聲,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你們的哭聲,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沒有錄音機,沒能把你們出生時的哭聲錄下來。姑姑活著的時候,每天放你們的哭聲;姑姑死後,在葬禮上,也放你們的哭聲。九千八百八十三個孩子一齊哭,那該是多麼動聽的音樂……(無限神往地)讓你們的哭聲感天動地。讓你們的哭聲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陰沉沉地)當心他們的哭聲把你拽進地獄!
姑姑:(在那些懸掛的孩子之間,用輕盈的步伐來回穿行著,宛如一條魚在水中輕快地遊動。她一邊穿行,一邊用巴掌拍打著那些嬰兒的屁股)哭啊,寶貝們,哭啊!你們不哭,說明你們有毛病,你們哭,說明你們很健康……
郝大手:神經病!
秦河:你說誰呢?
郝大手:說我呢!
秦河:說你當然可以,說我那是不行的。(自負地)因為我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泥塑藝術家。盡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們的事。在玩弄泥巴這個行當裏,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須學會自己抬舉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當成一個東西,那誰還會把你當成一個東西?俺捏出來的孩子,是真正的藝術品,一個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聽到了吧?什麼叫不要臉呢?我團弄泥巴那會兒,你還在地上爬著找雞屎吃呢。老子是縣長任命的民間工藝美術大師!你算什麼?
秦河:同誌們,朋友們,都聽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臉,你是厚顏無恥,你是神經病,你是強迫症,你捏了一輩子泥孩子,至今還沒捏出一個成品,你總是捏一個毀一個,總是以為下一個會比上一個好。你就是那個在玉米田裏掰棒子的笨狗熊。同誌們,朋友們,你們看看他那兩隻手,什麼“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鴨子的腳,指頭縫裏生著蹼膜……
郝大手:(憤怒地將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這個神經病,立刻從這裏滾走!
秦河:你憑什麼讓我滾走?
郝大手:因為這是我的家。
秦河:誰能證明這裏是你的家?(指著姑姑與那些懸掛著的孩子)她能證明嗎?他們能證明嗎?
郝大手:(指姑姑)她當然能夠證明。
秦河:憑什麼她就能證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憑什麼說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為我和她結過婚。
秦河:誰能證明你和她結過婚?
郝大手:因為我和她睡過覺!
秦河:(痛苦萬端,抱著頭)不——!你是個騙子!你騙了我,我為你耗費了青春,你答應過我,你說你不會和任何人結婚,一輩子也不結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幹什麼?我跟你可是有約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當時跟你說,要我嫁給你可以,但你必須接受他,把他當我的弟弟,容他瘋,容他傻,容他胡言亂語;管他吃,管他住,還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還要容他與你睡覺是不是?
姑姑:神經病,你們都是神經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經病,我的神經很正常!
郝大手:叫囂也沒有用,惱羞成怒也沒用。哪怕你把拳頭舉得比樹還高,哪怕你眼睛裏蹦出鮮紅的櫻桃,哪怕你頭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裏飛出小烏,哪怕你渾身長遍豬毛,也無法改變你是神經病!這個事實,用鋼鑿子,鐫刻在石頭上!
姑姑:(嘲諷地)這滿嘴的歪詞,是從蝌蚪的劇本上學來的吧?
郝大手:(指著秦河)你每隔兩個月,就要到馮耳山精神病院住三個月。在那裏,你穿緊身衣,吃鎮靜劑,實在不行還要坐電椅。你被他們折騰得皮包著骨頭,眼珠子發直,好像一個非洲的孤兒。你的小臉上沾滿了蒼蠅屎,好似一塊舊牆皮,你從那裏逃出來,又有兩個月了吧?明天,或者後天,你又該到那裏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護車的警笛聲,秦河渾身顫栗,跪在地上)你這次進去,就不要出來了。你這樣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來就會給這個和諧的社會增添不和諧的因素!
姑姑:夠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醫生,我就把你永遠關在那裏,我要用電棍擊打你,讓你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讓你徹底休克,永遠不要醒來。即便是醒來,也要讓你徹底失去記憶。(秦河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兒,嘴巴裏發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郝大手:你這叫毛驢打滾兒,雕蟲小技。滾。繼續滾;看,你的臉變長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變大了;你馬上就會變成一頭毛驢;毛驢拉磨,在磨道裏轉圈子。(秦河四肢著地,高高地翹著屁股,模仿毛驢拉磨)對,就這樣,真是一頭好驢!磨完這二升黑豆,再磨一鬥高粱。好驢不用戴遮眼,好驢不會偷吃磨盤上的麵。好好幹,主人不會虧待你,我已經拌好草料,等你來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這個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說過,這裏沒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顧那些孩子吧,別讓他們凍著,也別讓他們餓著。但也不能讓他們吃得太飽,也不能讓他們穿得太暖。就像你反複說過的:嬰兒若要安,三分饑餓三分寒。(轉對秦河)你怎麼不拉啦?你這頭懶驢。非要用鞭子抽著你才肯幹活嗎?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個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都大手:起來,不要裝死!這樣的把戲,你玩過不止一次了!這樣的把戲,我已經見過許多遍了。這樣的把戲,糞堆上的屎殼郎都會。你想用裝死來嚇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馬上死,一分鍾也不要耽擱!
姑姑急忙上前,欲對秦河進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攔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我再也不允許,你用那種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動,郝大手跟著往左移動;姑姑往右移動,郝大手跟著往右移動。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們醫生的心目中,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健康的人,一種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過我的父母,今天他突發了疾病,我也要忘記仇恨將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強奸我時突發癲癇,我也要將他推下去進行救治!
郝大手:(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痛苦地低語著)你到底承認了,你到底還是跟他們兄弟倆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
姑姑: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認曆史的,就是曆史的唯物主義者,凡是否認曆史的,就是曆史的唯心主義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邊,將他攬進懷裏,像懷抱一個嬰兒一樣,搖晃著,低聲唱著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無淚……想寫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記不住你的歌詞……想親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擁抱找不到你的身體……
一個身穿綠色小兜肚(兜肚上繡著一隻青蛙)、頭皮光溜溜猶如一塊西瓜皮的孩子,率領著一群坐著輪椅、拄著雙拐、前肢上纏著繃帶(由兒童扮演)的青蛙,從那個幽暗的洞裏鑽出來。綠孩子大聲喊叫著:討債!討債!“青蛙”們發出嘎嘎咕咕的叫聲。
姑姑一聲慘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閃著那個綠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過來的秦河抵擋著綠孩子與青蛙們的攻擊,保護著姑姑下場。綠孩子與青蛙們追下。
——幕落
*第三幕
公安派出所來訪接待室。室內隻有一張長桌,桌上擺有一部電話。牆上掛著錦旗、獎狀之類。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後,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陳眉就座。陳眉依然是那身裝束:黑袍遮體,黑紗蒙麵。
小魏:(一本正經,學生腔調)來訪公民,請坐。
陳眉:(沒頭沒尾地)大堂前為什麼不設上兩麵大鼓?
小魏:什麼大鼓?
陳眉:過去都是有大鼓的,你們為什麼不設?不設大鼓老百姓怎麼擊鼓鳴冤?
小魏:你說的那是封建社會的衙門!現在是社會主義,那些玩意兒早就廢除了。
陳眉:開封府就沒有廢除……
小魏:你是從電視連續劇裏看到的吧?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陳眉:我要見包龍圖。
小魏:公民,這裏是濱河路公安派出所群眾來訪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麼問題請向我反映,我會將你反映的問題記錄在案,並向我的領導彙報。
陳眉:我的問題太大了,隻有包龍圖才能解決。
小魏:公民,包龍圖今天不在,你先把問題告訴我,我負責將你的問題向包龍圖彙報,你看如何?
陳眉:你保證?
小魏:我保證!(指指對麵的椅子)您請坐。
陳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讓你坐你就坐。
陳眉:民女謝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陳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說女公民,咱們不演電視劇了吧?你叫什麼名字?
陳眉:民女原名陳眉,但陳眉死了,或者說陳眉一半死了,一半還活著,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還是想讓我逗你玩?這裏是公安局派出所,是個嚴肅的地方。
陳眉:原先我有兩條高密東北鄉最關的眉毛,所以我叫陳眉。現在,我的眉毛沒了……不但眉毛沒了(尖厲地)連睫毛也沒了,連頭發也沒了!所以,我已經沒有資格叫陳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話,您能不能摘下麵紗?
陳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沒有猜錯,您是東麗玩具廠火災的受害者?
陳眉:你真聰明。
小魏:我當時還在警校學習,從電視上看過這次火災的報道,那些資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發自內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災後的賠償問題,最好還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聞媒體。
陳眉:你不是認識包青天嗎?我的事隻有他能做主。
小魏:(無奈地)那好,你說吧,我願盡我的力量,把你的問題往上反映。
陳眉:我要告他們,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誰搶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說,不要看急。我看您還是先喝杯水,潤潤喉嚨,您的喉嚨都嘶啞了。(倒一杯水遞給陳眉)
陳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時看到我的臉。我討厭自己的臉,也討厭別人看到我的臉。
小魏:非常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
陳眉:自從受傷之後,我隻照過一次鏡子,從此之後我便恨鏡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東西。我本來想還完欠我爹的債就自殺,但現在我不想自殺了,我自殺了,我的孩子就要餓死了。我自殺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兒了。我聽到我的孩子的哭聲了,你聽……他的喉嚨哭啞了,我要給他喝奶,我的乳房脹得像氣球一樣,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們把我的孩子藏起來了……
小魏:他們是誰?
陳眉:(警覺地往門口看)他們是牛蛙,像鍋蓋那麼大的牛蛙,叫起來哞哞的,凶惡的牛蛙,吃小孩子的牛蛙……
小魏:(起身去關好門)大姐,你放心,這牆壁都是隔音的。
陳眉:他們手眼通天,和官府裏的人有勾結。
小魏:包青天不怕他們。
陳眉:(離座跪倒)包大人,民女之冤深如海洋,請大人為民女做主。
小魏:講來。
陳眉:大人容稟,民女陳眉,原高密東北鄉人氏。民女之父陳鼻,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當年為生兒子,令民女之母超計劃懷孕,不幸事情敗露,先是東躲西藏,後來在大河之上被官府追捕。民女之母在木筏上生出民女後不幸身亡。民女之父見又生一女,大失所望,先是將民女棄之不顧,後又將民女接回。因民女是超生,父親被罰款五千八百元。父親從此日日酗酒,醉後即打罵民女姐妹。後來,民女隨姐姐陳耳南下廣東打工,一是想掙錢還父債,二是想尋一個光明前程。民女與姐姐陳耳是公認的美女,如果學壞,金錢就會滾滾而來,但民女與姐姐堅守貞操,要學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承想一場大火,奪去了姐姐生命,也毀了民女麵容……
小魏用麵巾紙沾淚。
陳眉:我姐姐是為了救我才燒死的……姐姐……你救我幹什麼?與其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小魏:這些可惡的資本家!應該把他們抓起來,通通槍斃!
陳眉:他們還不錯,賠了我姐姐兩萬元,付了我住院期間全部的醫療費,又賠了我一萬五千元。這些錢,我全部給了父親,我對他說,爹,你超生我時罰的款,加上二十年的利息,我用這筆錢全部還上了,從今之後,我一點都不欠你的了!
小魏:你爹也不是個好東西。
陳眉:再壞他也是我爹,你沒有資格罵他。
小魏:他用這筆錢做了什麼?
陳眉:他能做什麼?吃,喝,抽,全部糟光了!
小魏:這個墮落的男人,真是豬狗不如。
陳眉:我說過了,不許你罵我爹。
小魏:(自嘲地)我也是瞎起勁。後來呢?
陳眉:後來,我到牛蛙公司去打工。
小魏:我知道這家公司,很有名的。聽說他們正在從牛蛙皮膚裏提煉一種高級護膚品。一旦成功。可報世界專利。
陳眉:我告的就是他們。
小魏:講來。
陳眉:他們養牛蛙隻是個幌子,他們真正幹的事是生娃娃。
小魏:生什麼娃娃?
陳眉:他們雇了一群女孩子,給需要孩子的富貴人生娃娃。
小魏:竟有這等事?
陳眉:他們公司裏有二十間密室,雇了二十個女人,有結過婚的,有未結過婚的;有醜的,有俊的;有有性懷孕的,有無性懷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