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先生,一個身穿黑裙、蒙黑紗的女人走進了病室。先生,我不說您也能猜到她是誰,是的,她就是陳鼻的小女兒,那個在玩具廠大火中死裏逃生、毀了麵容的陳眉。

陳眉如同幽靈,飄進房間。她的黑裙黑紗,帶來了神秘,也似乎帶來了地獄裏的陰森。喧鬧立即中止,仿佛切斷了發出噪聲的機器的電源。連悶熱的空氣也冷了下來。窗外的玉蘭樹上,有一隻鳥兒,發出一陣柔情萬種的鳴叫。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見她身上的任何一點皮膚。我們隻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長,是一個模特兒般的身軀。我們自然知道她是陳眉。我與小獅子自然又回憶起二十多年前那個繈褓中的小丫頭的形象。她對著我們點點頭,又對著那副院長說:我是他的女兒,他欠下的債,我來償還!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個朋友,是304醫院燒傷研究所的專家,院士級的水平,他告訴我,對於燒傷病人來說,精神上的痛苦也許比肉體上的痛苦更難忍受,當他們第一次在鏡子裏見到自己被毀壞的麵容後,那種強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難以承受的。這些人,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環境的產物,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下,懦夫可以成為勇士,強盜可以幹出善行,即便是吝嗇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擲千金。陳眉的出現和她的勇敢擔當讓我們心中羞愧,而這羞愧又轉化成仗義。仗義之後就要疏財。先是李手,然後是我們,都對陳眉說:眉子,好侄女,你父親的賬,我們來分擔。

陳眉冷冷地說:謝謝你們的好心,但我們欠別人的賬太多了,欠不起了。

陳鼻大聲吼叫:你滾,你這蒙著黑紗的妖精,竟敢來冒充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一個在西班牙留學,正與王子戀愛,即將談婚論嫁;一個在意大利,購買了一家歐洲最古老的酒廠,釀造出了最優良的美酒,裝滿一艘萬噸巨輪,正在向中國行駛……

*九

先生,非常慚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話劇,依然沒有動筆。素材實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點像“狗咬泰山——無處下嘴”。在構思過程中,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與此題材有關的事件,又以其豐富的戲劇性,不斷地摧毀我的構思。另外,更讓我為難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場巨大的麻煩中。我不知該如何脫身,或者說,我不知該如何扮演我在這事件中擔當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經猜到了,我前麵所說的,不是幻想,而是確鑿的事實。小獅子終於承認,她的確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陳眉懷上了我的嬰兒。我感到血衝頭頂,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嘴巴。我承認打人不對,尤其是我這種戴著“劇作家”桂冠的人,更不應該有如此的野蠻行徑。但是先生,我當時的確是氣瘋了。

從小扁頭筏工那裏回來後,我就展開調查,但每次去牛蛙養殖中心都被保安攔截。我給袁腮和小表弟打電話,他們的手機都已換號。我逼問小獅子,她譏笑我神經病。我將網頁上有關牛蛙公司代人懷孕的內容打印下來,去市裏向計生委舉報。計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後便沒了下文。我去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員說這事不歸他們管。我打市長熱線,接線員說一定向市長反映……先生,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當我終於從小獅子嘴裏逼出真相時,那嬰兒,在陳眉肚子裏,已經六個月了。五十五歲的我,糊裏糊塗地又要給一個嬰兒做父親。除非采用冒險、殘酷的藥物引產終止她的妊娠,我這個父親是做定了。年輕時的我,曾經因此斷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難贖還的罪過。現在,即便我狠下心來,先生,我狠下心來也沒用,因為,我根本進不了牛蛙養殖中心,即便能進去,也見不到陳眉的麵。我猜想,牛蛙養殖中心裏,必有複雜的暗道機關,通向地下迷宮,而且,從小獅子的話語裏,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們急了眼,六親不認,什麼事情都可能幹出來。

小獅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她好久才出聲,不是哭,而是冷笑。冷笑之後,她說:打得好!小跑,你這個強盜!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你著想。你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是絕戶。我沒能為你生兒子,是我的遺憾。我為了彌補遺憾,找人為你代孕。為你生兒子,繼承你的血統,延續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讓我傷心啦……

說到這裏,她哭了。眼淚和鼻血混在一起。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這麼大的事她竟敢瞞著我,氣又洶洶上升。

她哭著說:我知道你心痛那六萬元錢。這錢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來,也不用你撫養,我自己撫養,總之,與你沒關係了。我在報上看到,捐一次精子可得一百元報酬,我付你三百元,就算你捐了一次精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與我離婚也可以,不離也可以,總之與你沒關係了。但是,她抹了一把臉,如同一個壯烈的勇士,說,你如果想毀掉這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

先生,從我寫給您的信裏。您也知道了小獅子的脾氣,她當年跟著我姑姑轉戰南北,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錘煉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這娘們,被惹急了,什麼事都能幹出來。我隻有安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尋找一個最妥當的方式,解決這個難題。

盡管一想到引產,心裏就感到冰涼,就感到不祥,但還是幻想著能用這種方式解決難題。我想,陳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說到底是為了錢;那麼,用錢來解決這問題,也就順理成章。問題的關鍵是,我如何能見到陳眉。

自從在陳鼻的病房見過一次,再也沒有見過她。她黑裙遮體,黑紗蒙麵,行蹤神秘,使我感覺到,這高密東北鄉,有一個我從未涉足的神秘世界。那世界裏生活著俠客、通靈者,還有一些蒙麵人。想起不久前,為了陳鼻的醫療費,我拿出五千元交給李手,請他轉交陳眉,但過了幾天,李手將錢退回,說陳眉拒不接受。——也許,陳眉為人代孕,就是為了替父付醫療費吧——想到此我心更亂,這簡直是——這個該死的小獅子——我隻好去找李手了,在我們這撥同學中,隻有他的頭腦還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訶德餐廳那個角落裏,我與李手對麵而坐。廣場上人流如蟻,“麒麟送子”的節目正在上演。偽桑丘給我們送上兩紮啤酒便知趣地躲開。他臉上的笑容相當曖昧,好像洞察了我的隱秘。當我吞吞吐吐地將事情對李手說罷,李手竟然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你幸災樂禍!我不滿地說。

他端起杯子,碰響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說:這算什麼災?這是大喜啊!祝賀老兄!老來得子,人生大喜!

你別拿我開涮了。我憂慮重重地說,盡管我已退休,但畢竟還是公家的人,生出一個孩子,怎麼向組織交代?

李手說:老兄,什麼組織、單位,這都是自己給自己捆上的繩索,我們麵臨的事實是,你的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孕育成的一個新生命,即將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看到一個攜帶著自己基因的生命誕生,他的誕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續。

問題的關鍵是,我打斷他的話,說,這個嬰兒出生後,我到哪裏去給他落下戶口?

這點小事還能難倒你?他說,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隻要有錢,基本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再說了,即便落不下戶口,他作為一個人,已經存在於這個星球上,他終將享受到一個人的所有權利。

行了,老弟,我是來找你想辦法的,你淨給我講這些空話廢話——這次我回來,發現你們,不管是念過書的還是沒念過書的,怎麼都是一副話劇腔?都是跟誰學的呀!

他笑了,這就是文明社會啊!文明社會的人,個個都是話劇演員、電影演員、電視劇演員、戲曲演員、相聲演員、小品演員,人人都在演戲,社會不就是一個大舞台嗎?

別給我貧了,我說,快想辦法,你不會希望我見了陳鼻叫嶽父PB?

見了陳鼻叫嶽父又能怎麼樣呢?太陽就熄滅了嗎?地球就不運轉了嗎?我告訴你一個真理:你不要以為世界上的人都在關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為人人都在盯著你?其實,各人有各人的煩心事,沒人管你這檔事兒。你跟陳鼻的女兒生一個兒子,或者你跟另外一個女人生一個女兒,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閑事的人議論幾句,那也是過眼雲煙,風過即散。關鍵是,孩子是自家的骨肉,生出來就大賺了一筆。

可我跟陳鼻……我說,這簡直像亂倫!

胡說八道!他說,你跟陳眉毫無血緣關係,亂的哪門子倫?至於年齡,更不是問題,八十歲老翁娶十八歲少女,不是成了美談被萬人傳誦嗎?關鍵是,你連陳眉的身體都沒見過,她就像一個工具,你隻不過租來用了一下,如此而已。總之,老兄,他說,不必考慮那麼多,不必自尋煩惱,好好鍛煉身體,準備撫養兒子。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滿燎泡的嘴唇,說,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我求你,捎個話給陳眉,讓她立即終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費我照付,另外再加一萬元,補償她因引產帶給身體的損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萬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這麼舍得花錢,等她生下來,花錢疏通疏通,落下戶口,堂堂正正當爹就是了。

我無法對組織交代。

你太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吧?李手譏道,老兄,組織沒那麼多閑心管你這事,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寫過幾部沒人看的破話劇嗎?你以為你是皇親國戚?生了兒子就要舉國同慶?

這時,幾個身背旅行包的遊客探頭探腦地進入飯館,偽桑丘像球一般滾出去,笑臉相迎。我壓低嗓門,說:我這輩子,隻求你這一次。

他抱著膀子,搖搖頭,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姿態。

他媽的,你這小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往火坑裏跳?

你這是讓我幫著你殺人,他也低聲說:六個月的嬰兒,隔著肚皮都能喊爸爸啦!

你幫不幫?

你以為我就能見到陳眉嗎?

那你一定能見到陳鼻,把我的話轉告陳鼻。讓陳鼻去找陳眉。

要見陳鼻很容易,李手說,他每天都在娘娘廟門前乞討,傍晚時,拿乞討來的錢到這裏買酒喝,順便拿走一個麵包。你可以坐在這裏等他,也可以到前邊去找他。但我希望你不必跟他說,說也是白費口舌。你如果心懷慈悲,就不要用這樣的事情折磨他了。這麼多年來,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解決棘手問題的最上乘方法是: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好吧,我說,那就順水推舟吧。

老兄,孩子滿月時,我來設宴,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十

走出飯館。我的心情的確輕鬆了許多。確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就是一個孩子要出生嘛!陽光照舊燦爛,鳥兒依然歡唱,花照開,草照綠,風兒照舊輕輕吹。廣場上,送子娘娘的儀仗正雁翅般排開,喧天鼓樂中,許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紛紛向前擁擠,希望從娘娘手中搶到那個寶貴的嬰兒。人們都在用最大的熱情歌頌著生育,期盼著生育,慶賀著生育,我卻因為有人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煩惱、焦慮不安。這隻能說明:不是社會出現了問題,而是我自己出現了問題。

先生,我在娘娘廟大門右側那根粗大柱子後邊,發現了陳鼻和他的狗。這是一條周身生滿黑色斑點的洋狗,比原先那條殉身車輪的本地土狗明顯高貴。這樣一條出身高貴的洋狗為什麼會與一個流浪漢結成伴侶?這似乎是個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為奇。在高密東北鄉這種新近開發之地,土洋混雜,泥沙俱下,美醜難分,是非莫辨。許多好趕時髦的暴發戶,初暴發時恨不得將老虎買回家當寵物,破產時又恨不得賣了老婆抵債。大街上許多流竄的野狗,不久前還是富家豢養的身價不菲的名種。就像上世紀初葉,俄羅斯爆發革命,許多白俄貴婦,流落到哈爾濱,不得不為了麵包,放下身價,或者為娼賣笑,或者嫁給賣苦力的下層百姓,使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後代,陳鼻的大鼻子深眼窩也許與這段曆史有關。斑點流浪狗與陳鼻的結合與此有點類似。我胡思亂想著,在距他與狗十幾米的側麵,觀察著他們。他身邊放著雙拐,麵前擺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顯然寫著殘疾人乞求施舍的文字。不時有珠光寶氣的女人,俯下身去,將一張紙幣、或是幾枚硬幣,投放到他麵前那個鐵碗裏。每當有人施舍,那條斑點狗就會仰起頭來,腔調溫柔、脈脈含情地鳴叫三聲。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聲。施舍者內心感動,有的甚至二次解囊。其實我已經沒有了以重金收買他、讓他動員陳眉引產的想法。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發,想知道他麵前那塊紅布上寫著什麼字——這是文人的惡習。

那塊紅布上寫著:

我本天上鐵拐仙,引領玉犬下塵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來化緣。施我小錢換貴子,騎馬遊街中狀元……

我猜想,布上的詞兒乃王肝所編,布上的字係李手所書,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這個落難的同學。他將肥大的褲管捋上去,裸露著那兩條猶如爛茄子一樣的腿。我油然想起了母親講過的故事:

鐵拐李成仙之後,家中做飯無柴燒,其妻問:燒啥?他說:燒腿。於是就將一條腿伸到灶下,引火點燃,灶中火焰熊熊,鍋裏蒸汽嫋嫋,飯就要熟了。此時,他的嫂子過來串門,一見此狀,驚呼:哎呦,兄弟,當心把腿燒瘸了!於是,他的腿真的燒瘸了。

母親講完這故事後,提醒我們:麵對神跡,一定要保持沉默,千萬不要大驚小怪。

他上身穿著一件磚紅色的羽絨服,油漬斑駁,閃閃發光,如同鎧甲。正是農曆四月時節,熏風送暖。遙遠的麥田裏,小麥正在灌漿。遠處的池塘和近處的牛蛙養殖場裏,蛙類正在追逐交配並發出響亮的叫聲。年輕姑娘們,已經穿著輕薄的綢裙在展示身段,而這老兄,竟然還是這樣的打扮。看著他我都感到熱,但他卻團縮著身體發抖。他的臉是古銅的顏色,頭頂禿了的部分,似用砂紙打磨過一般閃閃發光。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戴上一副肮髒的口罩,是為了遮住那個引人注目的鼻子?他的目光,從深陷的眼窩裏射出,與我畏畏縮縮的目光相碰。我慌忙避開,去看他的狗。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樣冷漠而茫然的目光。那狗的左邊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斬斷。至此我明白了這狗與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憐。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麵前,沒有任何話可以說,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一點錢,迅速離開。我口袋裏隻有一張百元麵值的大票,那本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午飯和晚飯的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將錢放在他麵前的鐵碗裏。他沒有任何反應,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聲。

我歎息著離開他們。走出十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我的潛意識裏想著:他如何處理這張大票子呢?那碗裏的錢多是些一元的紙幣和硬幣,紙幣和硬幣都肮髒不堪。我這張粉紅的大錢放在碗裏是多麼耀眼啊!我相信沒人會像我這樣慷慨地施舍給他。我不相信麵對著一張百元新錢他會無動於衷。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我回頭看到了一副令我氣惱的景象:一個十幾歲的黑胖男孩,從柱子後衝出來,在那盛著錢幣的鐵碗前一彎腰,伸手將那張百元大票抓在手裏,然後斜刺裏躥了。他的行動快疾,等我反應過來,人已在十幾米外,沿著廟側的小巷,向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的方向狂奔。那小男孩生著兩隻鬥雞眼,好麵熟,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想起來了,的確見過他。他就是我們初回來那年,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開業那天,把一個用紙包裹著的黑瘦青蛙遞給姑姑、將姑姑嚇昏的小孩。

麵對著這突然的變故,陳鼻竟然毫無反應。那條斑點狗對著男孩的身影低鳴了幾聲,抬頭看看主人,也就息聲,將腦袋放在麵前的爪子上,一切歸於寧靜。

我心中大為不平,替陳鼻和他的狗,也為我自己。因為那是我的錢。我想對周圍的人訴說心中的憤慨,但人各有事,剛剛發生的事情猶如電光一閃,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不能饒了他,這個敗壞我們高密東北鄉淳樸鄉風的小子。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後代,欺負女人,打劫殘疾人,幹的全是喪盡天良的事。而且從他那極為熟練的身手上可以斷定,他從陳鼻的乞討鐵碗裏搶錢絕不是第一次。我快步疾行,朝著那男孩跑去的方向。他就在前邊,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經不跑了。他蹦了一個高從路邊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滿鵝黃嫩葉的枝條,隨手揮舞著,抽打著。他根本不回頭,他知道那被他搶劫的瘸人和瘸狗不會追他。小子,你等著,我追上來了。

他拐進沿河邊而建的農貿市場。市場頂棚用綠色的塑料遮陽板覆蓋,裏麵的光線都是綠的。’人在裏邊活動,仿佛魚在水中遊動。

市場裏物資豐盛,攤位成排,猶如曲折回廊。在蔬菜果品攤位上,擺放著許多連我這個農民出身的人都不認識的奇異菜果,顏色五彩繽紛,果體奇形怪狀。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資匱乏的時代,隻有感歎。那小子輕車熟路,直奔魚市。我加快腳步追隨著他,同時,目光不斷地被兩側攤位上的魚鱉蝦蟹吸引。那一條條猶如豬崽般的、銀光閃閃的鮭魚,是從俄羅斯進口的。那展開螯足猶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從日本北海道進口的。還有南美的龍蝦,澳洲的鮑魚,當然更多的是青、鯧、黃、鱖這些普通魚類。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鮭魚,肉色橘紅,鮮明地躺在潔白的冰塊上。那些正在烘烤魚片的攤位上,散發著撲鼻的香氣。那小子在一家烤魷魚的攤前,掏出我那張大錢,買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錢。他仰起臉來,將插著魚片的鐵簽子遞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廟前廣場上表演吞劍的雜耍藝人。就在他靈巧地將一塊帶著細長腕足、滴著暗紅汁液的魷魚片吞到口中時,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從後邊,抓住了他的脖頸。我大聲喊叫:

哪裏跑,你這小賊!

那小賊身子一矮,脖子便從我手中脫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揮舞著手中串滿魚片、汁水淋漓的鐵簽子向我打來。我慌忙鬆手,他像泥鰍一樣溜走。我衝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掙,那件糟朽的T恤衫應聲破裂,披散下來,露出他黑鮁魚般油光光的身體。他哇哇地哭起來,沒有眼淚,如同狼嚎,同時凶狠地將手中串著魷魚的鐵簽子,對著我的肚子刺過來。我慌忙躲閃,躲閃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簽,起初不痛。隻是一陣熱辣辣的感受,然後便是劇痛,黑色的血湧出來。我用右手攥住傷口,大聲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殘疾人的錢!

那小賊嚎叫著,像發瘋的豬一樣,向我衝來,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極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極為恐怖,連連倒退著,躲閃著,喊叫著,他一邊刺我,一邊哭叫:

你賠我的衣服!你賠我的衣服!

他的話裏還夾雜著許多無法寫出的髒話,先生,我真是為我們東北鄉繁衍了這樣的後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從魚攤上抓起一塊寫有魚品產地和價格的木板,權當盾牌,抵擋著那小賊的進攻。他一簽比一簽凶狠,簽簽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頻頻被鐵簽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鮮血淋漓。先生,我的腦子混亂,一點主意也沒有了,我隻是靠著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閃,腳步踉蹌。有好幾次,我的腳後跟被魚簍或是木板之類的雜物所絆,幾乎仰麵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時我也就不能給你寫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當場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樣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傷,送到醫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認,那時候,我心中充滿了恐懼,我怯懦、軟弱的天性暴露無遺。我倉皇中往兩邊顧盼,希望那些魚販們能伸出援手,把我從危險中解救出來,但是,他們有的袖手旁觀,有的漠然無視,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塊廢物,貪生怕死,毫無鬥誌,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打得連連倒退,我聽到了帶著哭腔的哀求之聲從我嘴巴裏喊出來,斷斷續續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聲: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壓根兒就沒哭過——他那兩隻眼睛瞪得溜圓,那兩隻眼睛裏幾乎沒有眼白,宛若兩隻肥胖的蝌蚪。他咬著下唇,直視著我,停頓一下,猛地一躥。救命啊……我喊叫著舉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簽,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躥……他就這樣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我就這樣喊叫著救命卑怯地後退,直退到燦爛的陽光裏……

我扔下牌子,轉身逃跑,邊跑邊喊救命。先生,我的醜態,實在羞於向您說,但不對您說,又找不到人訴說。我跑著,慌不擇路,聽到兩邊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聾。我跑到了那條小吃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館前,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我看到那餐館上懸掛著一塊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寫著兩個古怪的紅字:“雌雉”。飯館門口坐著兩個女人,一個高大肥胖,另一個嬌小玲瓏。她們猛地站起來。我像見到了救星一樣向她們撲去——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縫裏滲出血來。將我絆倒的是一根鐵鏈,連接鐵鏈的是兩根鐵樁。一根鐵樁倒地。那兩個女人撲上去,擰著我的胳膊,把我架起來。我感到臉上挨了她們很多耳光,沾滿了她們的唾沫。那個追趕我的小孩沒有跟來,我心中感到萬幸。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雉”飯館這兩個女人纏住了。她們一口咬定,說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掛著鐵鏈的鐵柱,而鐵柱又倒在她的車上,砸壞了她的車。先生,那車的後尾上,的確有一個針尖大的白點,但絕不是那鐵柱砸的。她們拉著我不放我走,破口大罵,招來許多人圍觀。那小個子女人尤其凶惡,她的模樣,與那追殺我的男孩頗為相似。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著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我的每一聲辯解,都淹沒在她們的數十句詈罵聲裏。先生,當時,我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絕望。我與小獅子之所以選擇回鄉定居,是因為我們在北京的護國寺大街上,遭遇過一件類似的事情。那家飯館在人民劇場對麵,飯館的名字叫“野雉”。我們去看人民劇場的海報時,同樣絆倒了一個連接著鐵鏈、漆成了紅白兩色的鐵樁,鐵樁倒時分明離那輛白色的車尾很遠,但坐在“野雉”店前那個頭發染成金黃色、小臉緊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衝上來在車尾處發現了一個針鼻大的白點,非說是我們絆倒鐵樁所砸。她手舞足蹈地罵我們,用那種北京胡同裏流行的下流語言。她說老娘從小在這條街上長大,什麼人沒見過?你們這些外地土鱉,不在土窩裏趴著,跑到首都來幹什麼?來給中國人民丟臉嗎?!那個肥胖的女子,身上散發著濃烈的痔瘡膏的氣味,衝上來揮拳就打,一拳就將我的鼻子打破了。那些圍觀的光頭漢子,袒腹老者,也一齊幫腔,炫耀他們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們道歉,賠錢。先生,我軟弱地賠了錢,道了歉。先生,我們回家後抱頭痛哭,決定回東北鄉居住。原以為這裏是我們的故土,沒人敢欺負我們。但沒想到,這兩個女人,其凶惡絲毫不遜於北京護國寺大街上那兩個女人。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會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險正在逼近,我看到那個豹子般的男孩來了。那鐵簽子上的魷魚片已經吃光,紮起人來會更加銳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這男孩,就是這小女人的兒子,而另外那個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求生的本能使我掙紮著爬起來,我想跑,跑是我的長項,多年的優裕生活使我忘記了我曾經是多麼善跑。現在,當致命的危險來臨時,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來了。兩個女人還想拉住我,那個小男孩也大聲叫囂,我嚎叫著,像被逼到角落裏的狗。我渾身是血,齜牙咧嘴,估計也讓她們感到了幾分害怕,因為我嚎叫的瞬間看到了她們臉上那種木呆呆的表情,我對臉上有這種表情的女人總是充滿深深的同情。趁著她們發呆的瞬間我從兩輛汽車的縫隙中一躍而過。跑吧,萬足,萬小跑,五十五歲的萬小跑又恢複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著這條散發著炸雞味、魚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許多種我不知道的氣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輕得如草一樣,一腳下去,地麵上似乎有巨大的彈性,使下一步獲得更大的動力,我是一頭鹿,一隻黃羊,一個登上了月球表麵因而身輕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馬,一匹汗血寶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飛燕的馬,天馬行空,無牽無掛……

但事實上,這天馬行空般的感覺,僅僅是我短暫的幻覺。真實的情況是,我氣喘籲籲,喉嚨裏噴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脹,頭大如鬥,眼前一陣陣發黑,仿佛血管隨時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著我氣力衰竭的身體,這是名副其實的垂死掙紮。我聽到周圍一片雷鳴般的喊打聲。迎麵先是撲出一個留著大胡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裝的青年,他那兩隻碧綠的眼睛仿佛兩隻深夜山路上斜飛的螢火蟲。就在他的慘白的手指即將捉住我的瞬間,我張嘴噴出一股汙血,使他那張慘白的臉,頓時改變了顏色。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先生,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攔截是正義的行為,他攔截我說明他是個有道德的義士,而我噴出的汙血,就像倉皇逃命的墨鬥魚噴出的內髒,弄髒了他的臉,殺傷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我如果是個高尚的人,哪怕背後有尖刀頂著,也應該停下腳步,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我沒有,先生,我愧對了您的教導。後來,又有幾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邊,口中喊打,身體並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噴汙血的絕技嚇破了膽;他們將喝了一半的可口可樂瓶子投擲到我的身上,那象征著美國文化的醬色液體,冒著金黃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後……

先生,事情總會有個結局,無論多麼好的事情,無論多麼壞的事情,都會有結局。這場已經混淆了是非的追逐與逃亡,終於在我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癱倒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門前時結束了。那時,正有一輛寶馬牌轎車,泛著藍寶石般的璀璨光芒,從醫院綠樹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裏開出。我的立仆,肯定給車裏的人一種極為不快的印象:因為我渾身是血,像一隻從天而降的死狗。我先是令他們大吃一驚,然後是感到晦氣。我知道越是富貴者越是迷信,富貴的程度與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們比窮人更相信命運,比窮人更愛惜生命。這是正常的。窮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著他們的富貴,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青花瓷器。我猛然倒在他們車前,嚇得那“寶馬”如同一匹馬駒,猛地揚起了前蹄,睜大了眼睛,並發出了驚恐的嘶鳴。對此我十二萬分的抱歉,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身體抽搐著,想往前爬,為“寶馬”讓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仿佛一條被圖釘釘住了尾巴的蟲子,無法移動。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甚至在成年之後還玩過的惡作劇:將那種青色的或者綠色的蟲子,用圖釘或者棘刺,將它們的尾巴紮在地上或牆上,然後看它們掙紮,看它們想爬行逃命的意識與不聽指揮的身體如何搏鬥。當時我毫無憐憫之心,甚至感到愉快。與蟲子相比,我是強大的,強大到蟲子無法感知我的形貌。對蟲子來說,我就是製造一切災難的神秘力量。它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隻行凶作惡的手,它隻能感受到那枚圖釘,或者那根棘刺。現在,我體驗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過的小蟲所體驗的痛苦。小蟲們,對不起了,實在對不起,I am sorry!

我看到一個男人在車上拍打著方向盤,汽笛鳴叫,聲音溫柔。這說明開車的是個有教養有耐心的好人,這說明他不是個一般的暴發戶。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將汽笛按得如防空警報。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滿嘴的髒話罵我。為了這個好人,我更想盡快往前爬行,為他躲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不聽指揮。

那個男人,終於忍無可忍地從車上下來了,他身穿杏黃色的休閑服,衣領和袖口上有橘紅色的格子,我恍惚憶起,在京城混事時,曾聽一個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說過這品牌的中文譯名,但是我忘了。我永遠記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實是一種心理抵抗,是一種下等人對上等人的仇視、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現。就像我用饅頭貶低麵包一樣,就像我用豆瓣醬貶低奶酪一樣。那男子下車後,沒罵我也沒踢我,他隻是焦急地命令醫院門口的保安:快將他弄到一邊去。

他下完命令之後,突然眯起眼睛仰起頭、尋找著陽光的刺激,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往事曆曆湧上心頭。又是從這聲噴嚏裏我再次辨認出了他:肖下唇,肖夏春,我的當過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學同學。據說他是在“倒煤”的熱潮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後利用從政時培育好的人際關係,四麵出擊,八方進財,成了身價數十億的富豪。我看過一篇采訪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談到了小時候吃煤的事情。其實,我記得很清楚,他並沒吃煤;他看著我們吃煤並研究著手中的煤。——先生,您看,到了這樣狼狽境地,我還在較真,真是不可救藥啊。

一個保安拖不動我,兩個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條胳膊,基本上還算友好地將我拖到醫院大門東側那塊巨大的廣告牌下。他們扶正了我,讓我背靠著牆坐下。我看到肖同學鑽進轎車。我看到轎車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醫院大門口的減速墩,然後拐彎而去。與其說我看到了不如說我想象到了,在車的後座上。坐著麵孔秀麗、黑發披肩的小畢,她的懷裏,抱著一個粉紅的嬰兒。

那些追趕我的人們,聚攏上來。那兩個女人和那個男孩以及那個被我噴了一臉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樂瓶子投擲我的人,都探頭看我。在我麵前,幾十張臉構成了一副曖昧的圖畫。那男孩還想用鐵簽子紮我,但被那個似乎年輕一點的女人攔住了。一個教授模樣的人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試探著,我知道他是試我還出不出氣。我屏住呼吸,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我童年時聽村裏一個闖關東回來的大爺說過,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裝死;凡猛獸都有幾分英雄氣,英雄不打告饒者,猛獸不吃死屍。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發,抽身便走。他的行動,等於向圍觀者宣告:此人已經死了!盡管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個搶了人家錢物的賊,但我們國家的法律,並沒有賦予這些有正義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腳處死毛賊的權利。於是他們倉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兩個女人也拖著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體會到了死者的威嚴與尊貴。

一定是那兩個保安報了警,因為當警車鳴笛馳來時,隻有他們倆迎上去,對警察訴說著。三個警察走到我麵前,向我詢問情況。他們的麵孔都很年輕。黃色的牙齒說明他們都是高密東北鄉人。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負、見到家長的孩子一樣哭訴起來。三個警察,隻有其中那個眉毛巾間生了一個小瘤的比較認真地聽我訴說,其他兩個,隻顧仰著臉看那廣告牌。等我訴說完畢,眉中小瘤道:我們怎麼能證明你所說的都是實話呢?我說:你們可以去問那陳鼻。另一個高個警察眼睛依舊盯著廣告牌,嘴巴對我說: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我活動了一下腿腳,已經能動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說:不怕麻煩,就跟我們到局裏去做個筆錄,如果怕麻煩,就回家去自己調養吧。我說:難道,就這樣沒有是非了嗎?眉中小瘤說:老爺子,是非當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給我們證據,證人。你能讓那陳鼻,讓那些賣魚的作證嗎?你能擔保那兩個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嗎?那小子是原東風村活土匪張拳的外甥,確實是個壞種,但他還是個孩子,你又能怎麼著他呢?——好吧,我說,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黴。——吃一塹長一智,這麼大年紀了,少出門管閑事,在家裏逗逗孫子,享享天倫之樂,多好!——謝謝你們,浪費了國家的汽油,磨損了國家的車輛,又給你們添了麻煩。——老爺子,諷刺我們?——哪裏,哪裏,我哪敢諷刺你們,我是真誠的,十二萬分的真誠!——眉中小瘤和高個警察轉身欲走,另一個方臉闊口的警察還定定地望著廣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說:汪哥,走啊!見了孩子就挪不動腿了!那闊口警察巴咂著嘴唇說:太可愛啦!太可愛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趕快給嫂子下種啊!闊口警察道:她是鹽堿地,我隻播種,但她不發芽!高個警察道:你也別隻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沒準你的種子是炒過的!闊口警察道:那怎麼可能……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了車,把我遺留在廣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鬱悶,但又感到無奈。即便我跟他們去公安局做了筆錄又能怎麼樣呢?那兩個女人,既然是張拳的三個女兒中的兩個,我姑姑就等於是她們的仇人。於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為什麼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嚇暈。他這樣做,多半是受了他母親或姨母的教唆,用這樣的方式,替他的姥姥複仇,盡管他姥姥的死並不能怪罪於我姑姑。與這種人,又有什麼道理好講?算了,算我倒黴。不,這是上帝在考驗我,忍了吧,能忍則安,我是胸有大誌的人,我是正在創作一部話劇的作家,這些遭際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難、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比如能忍陳蔡之饑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糞便的孫臏……與這些聖人、先賢相比,我吃這點苦,受這點委屈算什麼?就這樣想著,先生,我感到心胸開闊了,呼吸順暢了,眼睛明亮了,力氣慢慢恢複了。蝌蚪,站起來,天將降大任於你,你要勇敢地承擔苦難,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來,盡管傷口痛,肚子餓,腿發軟,眼發花,但我堅決不倒下。我起初還以為會有許多人看我,但其實無人看我,連那兩個醫院門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這也印證了李手對我說過的話。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陳眉肚子裏孕育著的嬰兒,但此時我的感覺已經與上午大不一樣。上午我還千方百計地想扼殺這個嬰兒,但現在,我的想法變了。當我回頭看到廣告牌時,我的想法已經非常明確:我要這個孩子!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寶,我的苦難,都是為他而受。

先生,我現在告訴你,那廣告牌上,鑲貼著數百張放大了的嬰兒照片。他們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閉著眼,有的眯著眼;有的圓睜著雙眼,有的睜一隻眼閉‘隻眼;有的往上仰視,有的往前平視;有的伸出雙手,仿佛要抓什麼東西;有的雙手攥成拳頭,仿佛很不高興;有的把一隻手塞進嘴裏啃著,有的將雙手放在雙耳邊;有的睜著眼笑,有的閉著眼笑;有的睜著眼哭,有的閉著眼哭;有的頭上無毛,有的滿頭黑發;有的是柔軟的金毛,有的是絲絨般閃爍著光澤的亞麻色頭發;有的滿臉皺紋,仿佛小老頭兒,有的肥頭大耳,好似小豬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湯圓兒。有的黑得如煤球兒;有的噘著小嘴仿佛在生氣,有的咧著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噘著嘴仿佛在尋找奶頭,有的閉著嘴歪著頭仿佛拒絕吃奶;有的伸出鮮紅的舌頭,有的隻吐出一個粉紅舌尖;有的兩腮上各有一個酒窩,有的隻有一邊腮上有酒窩;有的是雙眼皮兒,有的是單眼皮兒;有的是圓球般的小腦瓜兒,有的腦袋長長的像個冬瓜;有的眉頭緊鎖像個思想家,有的目光飛揚像個演員……總之,這數百個嬰兒麵貌神情各異,生動無比,每一個都是那麼可愛。從廣告上的文字我得知這是醫院開業兩年來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這是真正的偉大事業,高尚的事業,甜蜜的事業……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動了,我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一個最神聖的聲音的召喚,我感受到了人類世界最莊嚴的感情,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此相比較,別的愛都是庸俗的、低級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莊嚴的洗禮,我感到我過去的罪惡,終於得到了一次救贖的機會,無論是什麼樣的前因,無論是什麼樣的後果,我都要張開雙臂,接住這個上天賜給我的赤子!

*十一

先生,那天,在那鑲貼了數百張嬰兒照片的廣告牌前,我的靈魂受到一次莊嚴的洗禮。我的猶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罵、被迫殺,都成為必要的過程,就像唐三藏取經路上所經受的八十一難。不遭苦難,如何修成正果;不經苦難,如何頓悟人生。

回去以後,我自己用酒精棉球處理了一下傷口,用白酒衝服了專治跌打損傷的雲南白藥。雖然肉體上的痛苦一時難消,但精神頗為健旺。小獅子回家之後,我擁抱了她,並用我的腮摩擦一下她的腮。我在她的身邊說:老婆,感謝你為我創造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雖然未經你的子宮孕育,但是用你的心孕育的,因此,他是我們親生的兒子!

她哭了。

先生,我坐在書桌前,一邊給你寫信,一邊考慮著如何撫養這個嬰兒的問題。我們都是奔六十歲的人了,體力精力都已衰減,按說應該請個有育兒經驗的保姆,或者請一個正在哺乳期的奶媽,讓我們的孩子吃一點人的乳汁多一點人味兒。我母親說過,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沒有人味兒。盡管牛奶也能將嬰兒養大,但危險多多,那些喪盡天良的奸商在“空殼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後,會不會停止他們的“化學”實驗?“大頭嬰兒”和“結石寶寶”之後,誰知道還會產生什麼嬰兒?現在他們都夾著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樣,裝出一副可憐相,但用不了幾年,他們的尾巴又會高高地翹起來,又會想出更可惡的配方來害人。我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液體是母親的初乳,母親的初乳裏包含著許多神秘的物質,這些神秘的物質其實是物化了的母愛。我聽說,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嬰兒後,還要用重金收買那代孕媽媽的初乳,有的甚至請代孕媽媽哺乳一月後,再將嬰兒接走,當然,這需要更多的費用。小獅子告訴我,代孕公司的人,堅決反對這樣做。他們說,一旦代孕媽媽為嬰兒哺乳後,即會產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帶來無窮的麻煩。小獅子眼睛放著光,對我說:

我就是他的媽媽,我會分泌乳汁的!

從前,我聽母親講過類似的事,但傳奇色彩濃厚,不可全信。也許,我想,有過生育史的年輕女性,那曾經分泌過乳汁的乳房,在嬰兒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愛心的激勵下,會使泌乳的記憶蘇醒,但像小獅子這樣年近六旬、從沒懷過孕的女性,是不會產生這樣的奇跡的。如果發生了,那就不是奇跡,而是神跡。

先生,我對您談這些事,絲毫不感到羞恥。您是用巨大的愛心把一個被醫院判為必死無疑的嬰兒養大成人的父親,您在育子過程中有過許多類似神跡的體驗。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類似著魔的行為。最近,她幾乎每晚都要我與她做愛。她由一個糠蘿卜變成一個水蜜桃。這已經接近奇跡,令我驚喜萬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輕一點啊,不要魯莽啊,不要傷了我們的兒子啊。每次事後,她都會讓我將手放在她的腹部,說:你試試,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會用溫水洗滌乳房,溫柔地往外牽拉那凹陷進去的乳頭。

我們向父親報告了小獅子身懷六甲的喜訊,年近九十的父親,頓時老淚縱橫,胡須顫抖,感激地說:

蒼天有眼,祖宗顯靈,好人好報,阿彌陀佛!

先生,我們已經將嬰兒所用的物品置辦停當。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產的嬰兒車,韓國產的嬰兒床,上海產的紙尿布,俄羅斯產的橡木洗浴盆……小獅子是堅決反對買奶瓶的,我勸她,萬一奶汁不夠吃呢?還是買一個預備著吧,於是我們買了法國生產的奶瓶和新西蘭進口的奶粉。我們對新西蘭進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夠的信任,因此我建議,最好買一頭奶山羊,放在父親那裏牧養著,我們可以搬到父親那裏去居住,每天用新擠的羊奶,喂養我們的嬌兒。小獅子手托著她碩大的乳房,不滿地說:

我堅信我的乳汁會像噴泉一樣!

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們通電話,問我們忙什麼,我說:燕燕,實在是慚愧,但確是喜訊,你媽媽懷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個弟弟啦!女兒在那邊怔了片刻,然後驚喜地問:爸爸,這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我說。——可是,女兒說,媽媽多大歲數了呀!——我說,你上網搜搜看,最近,丹麥一個六十二歲的婦女,產下了一對健康的嬰兒。女兒在那邊歡呼起來:太好了,爸爸,向你們表示祝賀,熱烈的祝賀!你們需要什麼?我給你們寄過去。——我說,什麼都不需要,這邊應有盡有。女兒說,不管你們需要不需要,我還是要買,表示一下我這個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賀你們,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枝發了芽,你們創造了奇跡!

先生,我對女兒,一直懷有深深的內疚,因為她的生身母親之死,與我有直接的關係。我為了自己的所謂的前程,斷送了王仁美的、也斷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著,現在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現在,不管怎麼說,又一個兒子要來了,我安慰自己,這個孩子其實就是那個孩子,他晚來了二十多年,但畢竟是來了。

先生,我非慚愧地告訴您,那部話劇,隻能以後再寫了。一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比一部話劇,肯定要重要得多。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我此前的構思片斷,都是陰暗、血腥,隻有毀滅沒有誕生,隻有絕望沒有希望,這樣的作品寫出來,隻會毒化人們的心靈,使我的罪過更加深重。請相信我,先生,這部話劇我肯定要寫。等那個孩子誕生後,我就會拿起筆來,為新生命唱一首讚歌。先生,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在這段時間裏,我陪同小獅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陽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裏那兩棵國槐樹上。有的槐花正盛開,有的槐花正脫落。姑姑端坐在國槐樹下,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頭發上落滿了槐花,有幾隻蜜蜂在她頭上飛舞。在窗前一塊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我們的姑父郝大手。這個被縣裏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人,正在團弄著泥巴。他目光迷離、精神恍惚。姑姑說:

這個孩子,他的爹是圓臉,細長眼,鼻梁塌,厚嘴唇,兩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臉,杏核兒眼,雙眼皮,小嘴,挺鼻梁兒,兩隻薄耳朵,沒耳垂兒。這孩子,基本上隨他娘的模樣,但嘴比他娘要大一點兒,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點兒,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點兒,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點兒……

我們看到,在姑姑的念叨聲中,一個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簽兒給泥孩子,你來了,就齊了。

我將一瓶五糧液放在窗台上,小獅子將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腳邊,我們齊聲說:姑姑,我們看你來了。

姑姑像生產違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發現了似的,有些驚慌,有些手忙腳亂。她試圖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說:我不想瞞你們。

我說:姑姑,我們看過王肝送給我們的紀錄片,我們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著那個剛剛製作完畢的泥孩子,進人東廂房。她不回頭,沉悶地對我們說:跟我來。她龐大的穿黑衣的身體在前邊,對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壓力。我們早就聽父親說過,姑姑的神誌有點不正常,因此回鄉後疏於探望。想想姑姑當年的煊赫,看到她淒涼的近境,我心中頓感悲涼。

東廂房裏光線很暗,一股陰涼潮濕的氣息撲鼻而來。姑姑拉了一下牆上的燈繩,一盞一百瓦的燈泡亮起,照耀得廂房裏纖毫畢現。這是三間廂房,所有的窗戶均用磚坯堵住。東、南、北三麵牆壁上,全是同樣大小的木格子。每個格子裏,安放著一尊泥娃娃。

姑姑將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後一個空格裏,然後,退後一步,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點燃了三炷香,跪下,雙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詞。

我們跟著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該祝禱什麼,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外廣告牌上那些姿態生動的嬰兒麵孔,像拉洋片一樣,在我腦海裏次第滑過。我的心中充溢著感恩之情,愧疚之情,還有一絲絲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通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出來。我猜測,姑姑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但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這事情,也有別人來做。而且,那些違規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會是個什麼樣子,還真是不好說。

姑姑上完香,站起來,喜笑顏開地說:小跑,獅子,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心願完成了。你們好好看看吧,這些孩子,個個都有姓名。我讓他們在這裏集合,在這裏享受我的供奉,等他們得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領著我們逐格觀看,一一對我們講解著他們或她們的去處。

這個女娃,姑姑指著格子裏一個雙眼像杏核、咕嘟著小嘴的泥娃娃說,原本應該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譚家莊譚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他的爹是個種菜大戶,他的娘是個巧手媳婦,他們家發明了用牛奶澆灌芹菜的方法,生產出來的芹菜鮮嫩無比,每公斤賣六十元呢。

這個男孩,姑姑指著格子裏一個眯縫著小眼睛、咧著嘴傻笑的泥娃娃說,這個小子,原本應該於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吳家橋吳軍寶和周愛花家降生,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這小子洪福齊天,降生到青州府一個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國家幹部,孩子的爺爺是省裏的高官,電視上經常露麵。小子,姑奶奶對得起你了。

還有這兩個姊妹花,姑姑指著安放在一個格子裏的兩個泥娃娃說,原本應該生於一九九〇年,她們的爹娘是麻風病患者,雖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雞爪麵如活鬼,生在這樣的人家,這兩個孩子等於跳進了苦海。姑姑毀了她們也救了她們,現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們降生在膠州城人民醫院,是千年寶寶,父親是著名的茂腔演員,母親是時裝店老板,去年的春節晚會,她們姐妹雙雙上了電視表演節目,唱茂腔名段《趙美蓉觀燈》,“茄子燈,紫生生;韭菜燈,亂蓬蓬;黃瓜燈,一身刺;蘿卜燈,水靈靈;還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燈,咯咯下蛋的母雞燈……”她們的爹娘專門打電話來讓我收看膠州台的電視節目,看得我啊,淚珠子劈裏啪啦往下掉……

還有這個,姑姑指著一個鬥雞眼泥娃娃說,原本應該降生在東風村張拳家,但是被毀了,雖說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責任。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東風村張拳的二閨女張來娣家。張來娣來找我,她已經生了兩個女孩,再生就是超計劃生育,姑姑雖然當年被她爹打破過頭,說不盡的恩恩怨怨,但姑姑還是將這個本來應該由她娘生的孩子還給了她。他本來是她的弟弟,現在卻成了她的兒子。這秘密也隻有姑姑知道,現在透漏給你們,你們要守口如瓶。這小子是個壞種,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經用紙包著青蛙將姑姑嚇暈過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壞種也是人……

最後,姑姑指著剛剛放進木格子裏那個泥娃娃,說:你們認識他嗎?

我眼含著淚說:姑姑,您別說了,我認識他……

小獅子說:姑姑,這個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個劇作家,他的媽媽是個退休的護士……姑姑,謝謝您,我已經懷孕了……

先生,我對您寫這些,您會不會認為我是癡人寫夢?我承認,姑姑的心理,確實發生了一些問題,我太太因為盼子心切,神經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諒解她們,理解她們。一個自認為犯有罪過的人,總要想辦法寬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魯迅小說《祝福》中那個捐門檻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點破她的虛妄,給她一點希望,讓她能夠解脫,讓她夜裏不做噩夢,讓她能夠像個無罪感的人一樣活下去。我順從著她們,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們所相信的,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盡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學頭腦的人會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會批評我,甚至會有個別有覺悟的人會向有關方麵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變,為了這個孩子,為了姑姑和小獅子這兩個從事過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寧願就這樣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聽診器,煞有介事地為小獅子聽診。小獅子袒腹仰躺,滿麵幸福;姑姑凝神細聽,神情嚴肅。聽診完畢,姑姑用她那隻被我母親多次讚譽過的手,撫摸著小獅子的腹部。姑姑說:有五個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確。

六個多月了,小獅子滿麵含羞地說。

起來吧,姑姑拍拍小獅子的肚子,說,雖然年齡大了些,但我建議你還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對剖腹產的,一個沒經過產道分娩的母親,體會不到完整的母親感覺。

我有些擔心……小獅子說。

有我呢,擔心什麼?姑姑舉起雙手,說,你應該信任這雙接生過二萬名嬰兒的手。

小獅子把姑姑的一隻手抓住,貼在自己臉上,像一個撒嬌的女兒,說:

姑姑,我信任您……

*十二

先生,大喜!

我的兒子,昨天淩晨誕生。

因為我妻子小獅子是超高齡初產婦,所以,連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裏那些據說是留學英美歸來的博士們也不敢承接。這時候,我們自然想到了姑姑。薑還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她跟我姑姑接生過數不清的嬰兒,自然見過我姑姑遇到危急情況時的大將風度。

小獅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養殖中心加夜班時開始發作的,按說到了這種時候,早就應該讓她在家休息,但她脾氣固執,不聽人勸。她挺著大肚子招搖過市,引起不少議論和羨慕。認識她的人大老遠跟她打招呼:大嫂子,都這樣了,還不在家歇著?蝌蚪大哥真夠狠的。她說,這有什麼?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多少農村婦女,在棉花地裏,在河邊的小樹叢中,都能把孩子順利產下,越嬌貴,反而越出毛病。她的理論,跟許多老中醫的理論是一致的。聽者頻頻點頭,隨聲附和者居多,當場反駁者無有。

我聞訊趕到牛蛙養殖中心時,袁腮日經派小表弟去把姑姑接來。姑姑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亂蓬蓬的頭發塞進白帽子裏,目光熱烈而興奮,讓我想起那些伏櫪的老驥。姑姑在一個白衣小姐的引領下進入隱秘的產房,我坐在袁腮的辦公室裏喝茶。

辦公室正中安放著一張不小於乒乓球案子的辦公桌,顏色紫紅,桌後一張黑色高背真皮轉椅。桌上擺著一摞厚厚的書,竟然還一本正經地插著一麵鮮紅的小國旗。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嚴肅地說:夥計,即便是強盜,也有愛國的權利。

他非常熟練地給我斟著功夫茶,不無炫耀地說:這是武夷山的大紅袍,雖說不是金枝玉葉,但質量也是上乘的,縣長來時,我都沒舍得泡給他喝。但是我給你喝,這說明,本人還是有品格的吧!

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袁腮道:放心吧,我辦事,你放心,平安順遂,萬無一失,我們輕易不驚動你姑姑,她老人家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守護神,隻要她一到,結果隻能是八個字:母子平安,皆大歡喜!

後來,我歪靠在那寬大舒適的皮沙發上睡著了。睡夢中看到母親和王仁美來了。母親穿著一身明晃晃的緞子衣裳,手拄一根龍頭拐杖;王仁美穿著一件大紅的棉襖,一條綠色的褲子,村俗無比但又有幾分可愛。她左臂挎著一個紅布包袱,包袱的縫隙裏露出了一件黃色的毛線衣。她們在走廊裏不停地走動,母親手中拐棍搗地的聲音不緊不忙,但卻令我無比的焦慮。我說:娘,您能不能坐下歇會兒?你們這樣來回轉,讓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寧。母親在沙發上坐下,隻坐了一會兒她便移到地上盤腿坐定。她說坐在沙發上無法呼吸。王仁美又是膽怯又是羞澀的樣子,像個小姑娘似的躲在母親背後。隻要我把目光投到她的臉上,她就將頭扭到一邊。我看到她將那件黃色毛衣從包袱裏拿出來,展開。那毛衣好像隻有成年人的一隻巴掌大,我說:這給洋娃娃穿還差不多。她紅著臉說:我是比量著肚裏的娃娃編織的,我這才發現,她的腹部隆起已經很明顯,她臉上的斑花皮膚也說明她正在妊娠。後來我說:肚裏的孩子也不會這麼小啊!她的眼睛頓時紅了,她說:小跑,你跟姑姑說說,就讓我生了吧。母親用拐棍敲打著地麵說:你現在就生,我在這裏護著你。老太太的拐杖,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誰敢攔擋,我讓他不得好死。母親用手中拐杖戳了一下牆上的機關,立即就有一扇暗門緩緩打開。我看到室內燈光亮如白晝,一張蒙著潔白床單的手術床,兩邊站著四個身穿白大褂、臉蒙大口罩的人,姑姑站在床頭,也是全身穿戴整齊,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王仁美進去後,一見這陣勢,轉身就想跑,姑姑一伸手就抓住了她。她哭著,像無助的小女孩一樣。對我喊:小跑,看在我們多年夫妻的份上,救救我吧……我心中一陣酸楚,眼淚奪眶而出……姑姑做了一個手勢,那四個護士模樣的人一擁而上,將王仁美抬到了手術床上,三把兩把地就將她的衣服剝光。然後,我就看到,從她的雙腿之間,有一隻赤紅的小手伸出來,那小手拇指、小指和無名指蜷曲,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一個國際流行的“V”式,令姑姑她們大笑不止。姑姑笑夠了,說:別鬧了,出來吧!於是,一個嬰兒,慢慢地鑽出來。往外鑽時他探頭探腦,像一隻狡猾的小動物。姑姑瞅準時機,揪住了他的耳朵的同時抱住了他的腦袋,然後用力往外一拔:你給我出來吧!——隨即發出一聲爆米花般的響聲,一個滿身沾著血汙和黏液的嬰兒,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

我猛然驚醒,感到渾身發冷。小表弟和小獅子推門進來。小獅子懷抱一個繈褓,繈褓中傳出嬰兒暗啞的哭聲。小表弟壓低聲音說:熱烈祝賀表哥,你的兒子誕生了!

小表弟開車,將我們送到我父親居住的村莊。這個村莊已經是個城市中的村莊,如從前的信件中所說,這是我們的縣長——如今已升為市長了——下令保留的文化標本——一個保留著“文革”期間建築風格的村莊,牆上的大字標語,村頭的革命標牌,村中的高音喇叭,生產隊的聚會場所……已是黎明時分,但街上沒有行人,隻有早班的公共汽車拉著幾個鬼一般的乘客疾馳而過,隻有幾個將臉麵遮得隻露兩個眼珠的環衛工人在人行道上揮舞著笤帚,掃起一股股煙塵。我很想看一看孩子的臉,但小獅子那副比產婦還莊嚴還疲憊還幸福的神情讓我止住了自己的想法。她頭上包著一條醬紅色的圍巾,嘴上爆裂了一層皮。她將那嬰兒緊緊地抱在懷裏,不時地俯下臉去,仿佛是觀看,又仿佛是吸著嬰兒身上散發的氣息。

我們早已把為這個嬰兒所準備的一切轉移到父親居住的地方,因為產奶的羊一時難覓,父親便為我們向村中一杜姓的養牛人家訂購了一份牛奶。他們家養著兩頭奶牛,每天能產奶一百斤。父親跟他們反複叮囑不要添加任何東西,那人道:大爺,你老如果連我都不相信,您自己親自來擠就是了。

小表弟將車停在我父親居住的院落外。我父親早就在路邊迎候了。陪同父親在那裏迎候的還有我二嫂與一些年輕的女性,大約都是本家的侄媳婦們。我二嫂一把搶過孩子,年輕女子們將小獅子從車內架下來,攙扶著進院,然後進入早就布置好了的“坐月子”的房間。

二嫂揭開繈褓一角,讓父親觀看這個遲來的孫子。父親熱淚盈眶,嘴裏連聲說好。我看到這個頭發烏黑麵色紅潤的嬰兒,心中百感交集,眼淚也奪眶而出。

先生,這個孩子,使我恢複了青春也給我帶來了靈感,他的孕育與出生,盡管比一般的孩子要艱難曲折,而且今後,圍繞著他的身份確認,很可能還會產生諸多棘手的問題,但正如我姑姑所說:隻要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他必將成為這個國家的一個合法的公民,並享受這個國家給予兒童的一切福利和權利,如果有麻煩,那是歸我們這些讓他出世的人來承擔的,我們給予他的,除了愛,沒有別的。

先生,從明天開始,我將鋪開稿紙,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這部難產的話劇,我給您的下一封信,將是一部也許永遠也不可能上演的劇本:

《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