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辦公室後,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難過。黃瓜這壞種,斷子絕孫才好,王小梅那樣的身體,孕育著這樣的壞種,真是可惜。我接生過這麼多孩子,總結出一條經驗,那就是,好人和壞人,一小半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一大半是遺傳決定的。你們可以批“血統論”,但我這是實踐出真知。像黃瓜這樣的壞種後代,即使生出來放在廟裏,長大了也是個花和尚。盡管我心裏替王小梅難過,但我也不會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讓黃瓜這壞種輕鬆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個花和尚。——但我最後,還是給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說,她跪在我的麵前,抱著我的腿,鼻涕眼淚,把我的褲子都弄髒了。她哭著說,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當,我被他騙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轎來娶我,我也不會嫁給這樣的畜生。姑姑,你幫我做了吧,我不想要這個壞種……

就這樣——姑姑又點燃一枝煙,凶巴巴地抽著,濃煙籠罩著她的臉——我給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給糟蹋成了殘花敗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臉上的淚。我發誓再也不做這樣的手術了,我已經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裏懷著一隻長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聽到那負壓瓶發出的“咕唧咕唧”的聲響,就感到自己的心髒被一隻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緊,痛得我渾身冒汗,眼冒金花,手術做完了,我也癱倒在地上……

對啊,人老了,講話愛跑題,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我為什麼要嫁給郝大手。姑姑說,宣布我退休那天,是陰曆的七月十五,黃瓜那雜種還想留我,讓我退休不離崗,說每月給我八百元錢。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臉上。小雜種,姑奶奶給你們賣命賣夠了,這些年來,衛生院裏的錢,十元裏有八元是我掙的。四鄉八縣,奔衛生院來看病的婦女兒童,都是衝著我來的。姑奶奶要想掙錢,哪一天還不掙個千兒八百的?你黃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錢收買我?一個農民工也不止這個價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輩子,不幹了,想歇歇了,回高密東北鄉養老了。——就為這,我把黃瓜這雜種得罪了,這兩年他變著法兒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麼陣勢沒見過?老姑奶奶少年時連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歲了反倒怕你個小雜種不成?——對對,說正題了。

要問我為什麼嫁給老郝,那真還要從蛙說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幾個老同事在飯店裏擺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實我喝得並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裏那個小老板,解百爪的兒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拿出一瓶“五糧液”說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隻喝了半茶碗就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個個東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

姑姑說她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本來是想回醫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覺地競走到了一片窪地裏。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一片片水,被月光照著,亮閃閃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樣。有一陣子四麵八方都叫起來,呱呱呱呱,叫聲連片,彙集起來,直衝到天上去。一會兒又突然停下來,四周寂靜,惟有蟲鳴。姑姑說她行醫幾十年,不知道走過多少夜路,從來沒感到怕過什麼,但這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常言道蛙聲如鼓,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兒哭聲的,對於一個婦產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裏,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姑姑說她喝下去的酒頃刻之間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你們可不要以為我是酒後腦子裏出現了幻覺。酒隨汗出之後,除了頭有些痛之外,我的腦子非常清醒。姑姑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但哪裏能逃脫?無論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淒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麵八方糾纏著她。姑姑說她想跑,但跑不動,小路上的泥濘,像那種青年人嘴巴裏吐出來的口香糖一樣,牢牢地粘著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腳,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麵之間,牽拉著一道道銀色的絲線,她掙斷了這些絲線,但落腳之處,又有新的絲線產生。她拋掉了鞋子,赤腳走在泥路上,但赤腳之後,對地麵泥濘的吸力感受更加親切,仿佛那些銀色的絲線都生出了吸盤,牢牢地附著腳底,非把她腳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說她跪在了地上,像一隻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這時,地上的泥濘吸附著她的膝蓋、小腿和手掌。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這時,姑姑說,從那些茂密蘆葦深處,從那些銀光閃閃的水浮蓮的葉片問,無數的青蛙跳躍出來。它們有的渾身碧綠,有的通體金黃,有的大如電熨鬥,有的小如棗核,有的生著兩隻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著兩隻紅豆般的眼睛,它們波浪般湧上來,它們憤怒地鳴叫著從四麵八方湧上來,把她團團圍住。姑姑說她感覺到了它們堅硬的嘴巴在啄著她的肌膚,它們似乎長著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著她的肌膚,它們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頭上,使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說她感到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它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它們那冰涼黏膩的肚皮與自己肌膚接觸時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惡心。它們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許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說她突然想起了當年聽大奶奶講過的青蛙戲人的傳說,說有一個大閨女夜晚在河堤上乘涼,不知不覺中睡著,夢中與一身著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來後即懷孕,後來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說,想到此她一躍而起,極大的恐懼使她爆發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樣紛紛地落在地上。而還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頭發,有兩隻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兩個可怕的耳飾。姑姑往前奔跑,地麵的吸附力不知為何突然消逝。姑姑說她一邊跑一邊抖動身體,同時還用雙手在身上撕扯著。每抓住一隻青蛙時她都會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將它們猛地摔出去。她說從耳朵上往下撕那兩隻青蛙時,幾乎把耳朵撕裂。它們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饑餓的娃娃叼著母親的奶頭。

姑姑一邊嚎叫一邊奔跑,但身後那些緊緊追逼的青蛙卻難以擺脫。姑姑在奔跑中回頭觀看,那景象令她魂飛魄散:千萬隻青蛙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叫著,跳著,碰撞著,擁擠著,像一股濁流,快速地往前湧動。而且,路邊還不時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麵前排成陣勢,試圖攔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則從路邊的草叢中猛然跳起來,對姑姑發起突然襲擊。姑姑說那天晚上她原本穿著一條肥大的黑色綢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襲的青蛙一條一條地撕去了。姑姑說那些撕得了一長條綢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舉前爪撓腮,打滾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說她奔跑到河邊,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閃爍著銀光的石頭小橋時,身上的裙子已經被青蛙們撕扯幹淨。姑姑幾乎是赤身裸體跑到了小橋上,與郝大手相逢。

我那時根本顧不上什麼羞恥,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幾乎是光著屁股,姑姑說,我看到一個披著大蓑衣、戴著大鬥笠的人坐在小橋中央,手裏團弄著一塊銀光閃閃的東西——後來才知道,他團弄的是一塊泥巴。製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那時我根本沒看清他是誰,無論他是誰,隻要他是個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姑說她撲到那人懷裏,使勁地往他蓑衣裏鑽,前胸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溫度,背後是青蛙的那種腥臭逼人的濕涼,姑姑說她喊了一聲:大哥,救命,便昏了過去。

姑姑的長篇講述,讓我們感同身受,腦海裏浮動著那成群的青蛙,脊梁上泛起陣陣涼意。攝像機給了郝大手一個鏡頭,他還是那樣泥塑般靜坐不動,又穿插著出現了幾個泥娃娃的特寫,和那座河上小橋的遠景,鏡頭又對準了姑姑的臉,姑姑的嘴巴。姑姑說: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郝大手的炕上。身上穿著男人的衣服。他雙手捧來一碗綠豆湯給我喝,綠豆的香氣使我恢複了理智。喝了一碗湯,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許多地方灼熱痛疼,但那種冰冷黏膩讓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覺逐漸消失。我身上起了一層皰疹,又刺又癢又痛,隨即是發高燒,說胡話。我喝著郝大手的綠豆湯闖過了這一關,身上褪了一層皮,骨頭也隱隱作痛。我聽說過脫皮換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經被脫皮換骨了。病好之後,我對郝大手說:大哥,咱們結婚吧。

講到此處,姑姑已是滿臉淚水。

接下來,節目裏展示了姑姑與郝大手攜手製作泥娃娃的內容。姑姑閉著眼睛,對同樣閉著眼睛、手握一團泥巴的郝大手講述:這個娃娃,姓關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長方臉,寬下巴,單眼皮,大耳朵,鼻頭肥,鼻梁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長脖頸,尖下巴,高顴骨,雙眼皮,大眼睛,鼻頭尖,鼻梁高。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在姑姑的講述聲中,那個名叫關小熊的男孩從郝大手手中誕生了。鏡頭給了這孩子一個特寫。我看著這個麵目清新、但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悲涼表情的孩子,不覺中淚如泉湧……

*五

我陪著小獅子,去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參觀。小獅子一直想到這裏工作,但苦於找不到門路。

一進大堂,我感到這裏不太像醫院,倒像一座高級的會員俱樂部。雖是盛夏,但大堂裏冷氣颼颼,涼爽宜人。耳邊飄蕩著優美輕柔的背景音樂,空氣中散發著新鮮花朵的清香。大堂迎麵的牆壁上,鑲貼著這所醫院淺藍色的院徽和八個粉紅色的大字:一生承諾,滿懷信任。兩個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裏接待顧客。她們笑容可掬。聲調溫柔。

一個身穿白大褂、戴一副白邊眼鏡的中年女子,走到我們身邊,親切地問我們:先生,女士。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我說:沒什麼,隨便看看。

那女子把我們引領到大堂右側的休閑區,那裏擺放著寬大的藤編座椅,椅旁的簡易書架上插滿了與婦嬰有關的豪華雜誌,桌前茶幾上,擺放著印刷精美的醫院簡介圖冊。

那中年女子從飲水機裏為我們接來兩杯冰水。便微笑著離開了。

我翻開資料,看到一位額頭明亮、雙眉修長、目光和藹、鼻架無邊眼鏡、牙齒潔白整齊、笑容慈祥的中年女醫生形象。她的胸前佩戴著印有照片的胸卡。她的左肩上印著:中美家寶婦嬰醫院是一座您理想中的新型婦嬰醫院,這裏不會有冰冷的感覺。這裏洋溢著溫暖、和睦、真誠、家庭的氛圍,您體驗到的將是一種真正的貴族化服務……她的右肩上印著:我們將嚴格遵守世界醫學協會一九四八年日內瓦宣言,我們憑良心和尊嚴行醫,我們首先考慮的是病人的健康,我們保守所知道的病人的一切秘密,我們將全力維護醫務界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獅子,發現她一邊翻看醫院的畫冊,一邊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我翻開了下一頁,看到一個給人穩重可靠感覺的婦科醫生,正用一根皮尺,量著一個孕婦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光滑的肚皮。那孕婦長睫毛高鼻梁,雙唇飽滿嬌豔,麵色紅潤,無一絲孕婦的疲憊與憔悴。一行文字,越過醫生的手臂,鋪展在孕婦的肚皮上:我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個中等身材、頭發稀疏、身穿名牌休閑服裝的男子,步履輕快地走進大堂,從他充滿了自信的臉部神情和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這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如果不是高官,那就一定是大款,當然,也可能既是高官又是大款。他的左手,輕輕地攬著一位年輕姑娘。那姑娘細高挑兒身材,柔軟的腰肢在飄逸的鵝黃色綢裙裏搖擺。我的心微微一顫,認出了她是在袁腮和我小表弟的牛蛙公司當辦公室主任的小畢,那個多才多藝的小畢。我慌忙低下頭,用手中的畫冊遮住大半個臉。

翻開畫冊又一頁,在一個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處,有五個光屁股的嬰兒並排而坐。他們都往左側著腦袋,仿佛有人在那個方向逗引著他們。他們的圓圓的額頭和腮部,構成一條令人喜愛的弧線。盡管看不到他們的麵部表情,但這條弧線是一條天真無邪地笑著的弧線。他們的頭發,有三個比較稀疏,兩個比較濃密,有兩個是黑色的,有一個是金黃色的,有兩個是淡黃色的。他們的耳朵都很大。耳大有福。能把照片登在這畫冊上的,都是洪福齊天的驕子。他們大概有五個月的樣子,剛剛會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彎,都胖得像小豬崽兒,圓滾滾的,從胳膊的縫隙裏,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他們的屁股都被擠平了,兩瓣屁股中間那條縫兒,十分地可愛。在他們左側的空白處,印著十幾行文字:以家庭為中心的產科服務非常注重孕、產婦與高素質的醫療團隊的交流,並強調對孕、產婦的醫學教育。

那中年男子與小畢到前台那兒與接待人員交談了一會兒,便在一個優雅女子的引領下到大堂左側就坐,那兒是貴賓等候區,擺著一套磚紅色的高背沙發,沙發前的茶幾上,有一瓶紫紅的玫瑰。他們在那兒坐下來,那男子打了一個噴嚏,這一聲噴嚏,讓我幾乎跳起來。這怪聲怪氣、非常有個性的噴嚏如同一顆雷管爆炸,激活了我的記憶。難道是他?

醫生會圍繞懷孕現階段之母體情況、胎兒情況、孕婦營養和運動等內容與孕婦及家屬進行詳細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發現與小獅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動著畫冊,嘴裏嘟嘟噥噥:這哪裏是醫院……什麼人住得起這樣的醫院……她背對著小畢他們,完全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

似乎嫌那座位太過顯眼似的,他站起來,牽著小畢,向大廳深處的咖啡廳走去。那兒與大廳之間有一個簡易的隔斷,中央有幾盆葉子碧綠的龜背竹,還有一棵枝葉繁茂幾乎頂著天花板的盆栽榕樹。那裏的牆壁用紅磚紋壁紙鑲貼,牆上有一個壁爐。有一個吧台,吧台後的牆上,有好多格子,格子裏全是名酒。有一個紮著黑色蝴蝶結的英俊少年,在那兒煮咖啡。高級咖啡的香味兒,與鮮花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飄過來,讓我們受到熏陶。

除此之外,醫院還設計了孕晚期的分娩預演,醫護人員將根據您的情況,與您共同製定分娩計劃、準媽媽課堂等一係列旨在加強溝通的細節,讓孕、產婦有充分表達自身需求、顧慮、疑問的機會……

他坐在那裏,捧著一杯咖啡,與小畢親切交談著。是的,果然是他,一個人可以改變說話的腔調,但他無法改變下意識地打出的噴嚏的聲音。一個人可以將他的單眼皮改成雙眼皮,但無論多麼高明的手術也無法改變他的眼神。在距離我二十米處,他悠閑自如地說著、笑著,完全想不到有一個少時的朋友在關注著他。於是,那個單眼皮的、心狠手辣的肖下唇,便漸漸地從這個貴人的形體裏脫出來。

沒戲了,小獅子將畫冊扔到茶幾上,身體往後一仰,沮喪地說:什麼留美博士、留法碩士、醫科大學教授……全國頂尖的醫療團隊……我來這裏,大概隻能到衛生間洗馬桶了……

雖是同鄉,雖是長期同住北京,但我從沒見過他。想當初他從大學畢業後,他父親在大街上喊叫:我兒子分配到國務院裏去了!後來聽說,他在國務院裏蹲了幾年辦公室,後來給一位部長做了秘書,後來聽說他到某地掛職當副書記去了,後來又聽說他下海當了大老板,開發房地產,成了身價數十億的大富翁……

那個引領過他們的優雅女子找到了他們,引領著他們,向大堂後側走去。我合上畫冊,看到封底上,一個醫生的手,與一個孕婦的手,親切地疊放在孕婦隆起的肚子上。圖案上方的文字是:我們把孕婦和嬰兒視為自己的親人,把周到細致的服務做到極致。在我們這裏,能夠讓您體驗到最溫馨的氛圍,感受到最體貼的嗬護和最完善的照顧。

走出醫院後,小獅子情緒低落,不停地用充滿了政治色彩的陳舊觀點咒罵著新生事物。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車軲轆話沒完沒了,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我說:好了,夫人,別酸葡萄了!

她例外地沒有翻臉,隻是苦笑一聲,說:像我這樣的土醫生,隻能到袁腮的公司裏養牛蛙了。

我說:我們是回來養老休閑的,不是回來工作的。

她說:總要找點事兒做,要不我給人家當月嫂去?

行了,我說,你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誰?

肖下唇,我說,肖夏春,他雖然整了容,但我還是把他認了出來。

不可能吧?小獅子道,他那樣的大款,回來幹什麼?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的眼睛能認錯人,但我的耳朵聽不錯人,我說,他那種噴嚏,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打出來,另外,還有他那眼神、他那笑聲,都無法改變。

他也許是回來投資開發的吧?小獅子道,聽說我們這地方很快就要劃歸青島,一旦劃歸青島,地價、房價豈不是都要大漲?

我說:你猜猜他跟誰在一起?

我怎麼能猜得出?小獅子道。

他跟小畢在一起。

誰?

小畢,袁腮那個牛蛙公司的小畢。

噢,小獅子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個騷貨!她跟你那小表弟和袁腮也幹淨不了。

*六

小獅子對牛蛙公司充滿了厭惡,對袁腮與我的小表弟也無絲毫好感,但我們參觀過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不久後的一天,她卻突然對我說: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吃了一驚,看著她那張洋溢著笑容的大臉。

真的,我不是開玩笑,她收斂笑容,嚴肅地說。

那些玩意兒,我努力排斥著執拗地出現在腦海裏的牛蛙形象——看過姑姑那集電視節目後,我也幾乎得了蛙類恐懼症——你去養那些玩意兒?

其實,她說,蛙類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說,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狀相當,人的卵子與蛙的卵子也沒有什麼區別;還有,你看沒看過三個月內的嬰兒標本?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與變態期的蛙類幾乎是一模一樣啊。

我更加驚愕地看著她。

她像背誦似地說:為什麼“蛙”與“娃”同音?為什麼嬰兒剛出母腹時哭聲與蛙的叫聲十分相似?為什麼我們東北鄉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許多懷抱著一隻蛙?為什麼人類的始祖叫女媧?“媧”與“蛙”同音,這說明人類的始祖是一隻大母蛙,這說明人類就是由蛙進化而來,那種人由猿進化而來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

我從她的話語中,漸漸聽出了袁腮和我小表弟的言談風格,於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被這兩個巧舌如簧的家夥給煽暈了。

好吧,我說,你要是在家閑得無聊,當然可以到那裏去散散心,不過,我笑著說,我估計用不了一個星期,你就會不辭而別。

*七

先生,雖然我口頭上對小獅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對,但我心中暗暗高興。我其實是一個喜歡獨往獨來的人,我喜歡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一邊逛一邊回憶往事;如果無往事可憶,我便想入非非。陪著小獅子散步是我的職責,履行職責是痛苦的,但我必須偽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現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騎著那輛據說是我小表弟為她購買的電動自行車。我隔著窗戶,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電動自行車上,沿著河邊那條道路,無聲無息地、十分流暢地向前滑行。當她的背影消失之後,我也匆匆下樓。

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裏,逛遍了河北岸的幾個小區。樹林、花園、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場所、美容院、藥店、彩票出售點、商場、家具店、河邊的農產品貿易市場,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每到一地兒,我都用數碼相機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會翹起後腿撒尿一樣。我還穿越那些尚未開發的農田,去參觀了那些正在大興土木的工地。那些工地有的主體建築已成,顯示出標新立異的風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樁,猜不出未來模樣。

河北岸基本逛遍後,我便往河南岸轉移。我可以從那座淩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橋上過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順流而下,到達十幾裏外的艾家碼頭。我一直走橋,怕竹筏不安全。有一天,橋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交通堵塞,我決定乘一次竹筏,重溫一下當年的情景。

撐筏的是一個身穿對襟布扣上衣的年輕人,滿口鄉音,但吐出的全是時髦詞語。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製成,前頭翹起,安裝了一個木雕彩繪龍首。竹筏中央,固定著兩個紅色的塑料小凳。他遞給我兩隻塑料袋,讓我套到腳上,以防鞋襪被水濺濕。他笑著說,許多城裏人,都喜歡脫掉鞋襪。城裏女人的小腳,白得像銀魚兒,泡在水裏,呱唧呱唧踩著,好玩極了。我脫掉鞋襪,遞給他。他將我的鞋襪放在一隻鐵皮箱裏,半真半假地說:要收一塊錢保管費哦!我說,隨你吧。他扔給我一件磚紅色救生衣,說:大叔,這個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則,我的老板要扣我的獎金呢。

年輕人將筏子從河邊碼頭撐出時,那幾個蹲在岸邊的筏工喊叫著:扁頭,祝你好運,掉到河裏淹死!

年輕火麻利地撐著篙,說: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豈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馳而下。我掏出相機,拍了那座大橋,又拍兩岸風景。

大叔是從哪裏來的?

你說我是從哪裏來的?我用鄉音說。

您是本地人?

也許,你爹還是我的同學呢!我看著他那顆扁長的腦袋,想起了譚家村一個外號“扁頭”的同學。

可是,我不認識您啊,他說,您老是哪個村的?

好好撐筏,我說,你不認識我沒有關係,隻要我認識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輕人熟練地揮舞著竹篙,不時地盯我一眼,顯然是想把我辨認出來。我掏出一枝煙,點燃。他翕著鼻子,說:大叔,如果我沒猜錯,您抽的是軟包“中華”。

我抽的確是軟包“中華”,這煙是小獅子帶給我的。小獅子說是袁腮讓她帶給我的。小獅子說,袁總說這煙是一個大人物送給他的,他隻抽“八喜”,不換牌子。

我抽出一枝煙,探身向前,遞給他。他欠身接過,側著身子,避著河上的風,將煙點燃。抽著煙他喜笑顏開,臉上呈現出一種又醜又怪的美。他說:大叔,能抽得起這種煙的人,都不是尋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說。

我知道是遴的,抽這種煙的人,哪有自己花錢買的?他笑嘻嘻地說,您老也是“四個基本”呢。

什麼“四個基本”?

煙酒基本靠送,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他說,還有一個“基本”我忘了。

夜裏基本上都做噩夢!我說。

您說得不對,他說,但我的確想不起那個“基本”是什麼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說。

如果您明天還來坐我的竹筏,我就會想起來的,他說,大叔,我已經知道您是誰了。

你知道我是誰?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樣地笑著說,我爹說,您是他們那班同學裏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們那班同學的驕傲,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驕傲。

我說,他的確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別客氣了,他說,從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嗎?我笑著說。

那當然,他說,您額頭發亮,頭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人!

您是不是跟著袁腮學過相麵啊?

您還認識袁大叔啊?他一拍額頭,說,我怎麼犯糊塗了,你們是一班同學,自然認識了。袁大叔雖然比不上您,但也是個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說,我記得他能倒立行走,繞著籃球場轉一圈兒。

那算什麼?他不屑地說,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而您和袁大叔,是動腦子的,玩智慧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拚啦!我笑著說。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們不一樣。他擠著生動活潑的三角形小眼說,王大叔是大膽裝瘋,小心撈錢。

賣泥娃娃能賺多少錢?

王大叔賣的可不是泥娃娃,他賣的是藝術品。他說,大叔,黃金有價藝術品無價啊!當然啦,王肝大叔賺那幾個錢,跟您肖大叔比起來,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腦子活泛,但僅靠養牛蛙他也賺不到什麼錢。

牛蛙養殖場不靠牛蛙賺錢靠什麼賺錢?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還是裝糊塗?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說,到了您這種級別的人物,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連我這等草民都聽說了的事情,您怎會不知道?!

我剛回來沒幾天,真不知道。

他說:就當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給您嘮叨一下,權當給您解悶兒。

你說。

袁大叔是拿養牛蛙做幌子呢,他說,他真正的生意,是幫人養娃娃。

我吃了一驚,但不動聲色。

說好聽的呢,叫“代孕中心”,說不好聽的呢,就是弄了一幫女人,幫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懷孕生孩子。

還有做這種生意的?我問,這不是破壞計劃生育嗎?

哎呦肖大叔,都什麼時代了,您還提什麼計劃生育的事?他說,現在是“有錢的罰著生”——像“破爛王”老賀,老婆生了第四胎,罰款六十萬,頭天來了罰款單,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萬送到計生委去了。“沒錢的偷著生”——人民公社時期,農民被牢牢地控製住,趕集都要請假,外出要開證明,現在,隨你去天南海北,無人過問。你到外地去彈棉花,修雨傘,補破鞋,販蔬菜,租間地下室,或者在大橋下搭個棚子,隨便生,想生幾個就生幾個。“當官的讓‘二奶’生”——這就不用解釋了,隻有那些既無錢又膽小的公職人員不敢生。

照你的說法,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實亡了嗎?

沒有啊,他說,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麼做依據罰款呢?

既然這樣,人們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撲到事業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著說,富翁盡管有錢,但像“破爛王”老賀那樣慷慨的是極少數,大多數是越富越摳,既想生兒子繼承萬貫家產,又怕被罰款。找人代孕,可以編造理由,避免罰款。再說,現在的富翁,貴人,多半是像您這年紀,男的還躍躍欲試,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當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還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煩的,他們就是袁大叔的客戶。

我的目光越過河堤,遠眺著牛蛙養殖場那棟粉紅色的小樓,還有娘娘廟那金黃色的殿閣,心中泛起一種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個淩晨,去衛生間小解回來,與小獅子那場別開生麵的床戲。

大叔,您好像沒有兒子吧?扁頭的兒子問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說,像您這樣的傑出人物,沒有兒子實在是太不應該了。知道不?您這是犯罪,孔夫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將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後,我渾身輕鬆,想再睡一會兒。小獅子卻膩上來。這可是許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大叔,您無論如何要生一個兒子,這不僅僅是您個人的事,也是我們東北鄉的事。袁大叔為您提供了很多種選擇。最高檔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體健康,基因優良,未婚,有大學以上學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懷上您的孩子。這個費用嘛,比較高,最低二十萬元。當然,您如果想讓兒子優良些再優良些,可以為她提供營養費,也可以額外再給她些獎賞。這個最大的危險是,同居期間,雙方有了感情,假戲成真,影響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嬸是不會同意的……

……她似乎很興奮,但身體卻很冷靜,而且一反常態地,不按照多年的習慣行事。你想怎麼著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閃爍。她詭秘地笑著說: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條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幹什麼?不許解開——你欺負了我半輩子,我要報一次仇——你是想給我結紮吧——她嘻嘻地笑著說,哪裏舍得呢!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個女的來大鬧過一次,將袁大叔的車都砸了,小扁頭說,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結果呢,兒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嬸絕不會同意的……

……她還在折騰著我,使我興奮,迷狂。她似乎給我套上了什麼,你要幹什麼呢?有這個必要嗎?她不回答……

大叔,你如果隻想生兒子,不想借機會嚐一下采野花的滋味,那我告訴您一個最省錢的辦法。這可是秘密。袁大叔這裏,有幾個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們相貌極為可怕,但這可怕的相貌並不是天生的。她們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說,她們的基因都非常優秀。大叔,您一定聽說過東麗毛絨玩具廠那場大火。那場大火,燒死了我們東北鄉五個姑娘,還有三個,雖然沒死,但嚴重受傷,徹底毀容,生活極為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們,管她們吃喝,同時也為她們謀一條生財之路,讓她們賺點養老錢。當然,與她們都是無性代孕,也就是說,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她們的子宮裏。到時候,您來抱孩子就行了。她們便宜,生男孩五萬,生女孩三萬……

……她讓我吼叫了起來。我感到身體沉下深淵。她蓋好我,輕輕地離去……

大叔,我建議您……

你是為袁腮拉皮條的吧?

大叔,您怎麼忍心使用這麼陳舊的名詞呢?小扁頭笑著說,我是袁大叔的業務員,感謝肖大叔您給我這個掙錢的機會,我這就跟袁大叔聯係。他穩住竹筏,掏出手機。我說:對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沒有這個需要。

*八

先生,前天因與小獅子吵架,情緒激動,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連信紙都汙染了。今天頭有點痛,但不妨礙寫信。寫劇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寫信沒那麼講究。隻要認識幾百字,心裏有話要說,就可以寫信。我的前妻王仁美當年給我寫信時,許多字不會寫,就以圖畫代替。為此她曾抱歉地說: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隻能畫畫兒。我說: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畫畫兒表達心意,其實是在造字兒啊!她回答我:我給你造個兒子吧,小跑,我們合夥造個兒子吧……

先生,聽罷小扁頭筏工一席話,我膽戰心驚地作出了一個令我焦慮不安的判斷:小獅子,這個想孩子想癡了的娘兒們,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個毀容姑娘的體內。我腦海裏浮現著成群“蝌蚪”包圍著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時代在村後即將幹涸的池塘裏所看到的成群蝌蚪爭啄一塊被水泡脹了的饅頭的情景。而這個替我孕子的毀容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同學陳鼻的女兒陳眉。她的子宮裏,正在孕育著我的嬰兒。

我匆忙奔向牛蛙養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幾個人跟我打過招呼,但我記不起來他們是誰。透過電動伸縮門銀光閃閃的縫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嚴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陣寒顫,仿佛感受到,其實是回憶起了它冷膩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在那棟白色小樓前的空地上,有六個身穿彩衣、手揮花環的女子在跳躍,旁邊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抱著一架手風琴,嗚嗚地演奏。她們仿佛在排練節目。太平歲月,日麗風和,什麼也沒有發生,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認真地想想劇本的事。

“無事膽小如鼠,有事氣壯如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都是我父親對我的教導。老人口中多箴言。想著父親的話,我感到肚子餓了。我已經五十五歲,盡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確實已是日過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個日落西山的人,一個提前退休回鄉購房休閑養老的人,其實沒有什麼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餓了。

我走進娘娘廟前廣場右側那家“堂吉訶德”小飯館。這是自打小獅子進牛蛙養殖場工作後,我經常光顧之地。我在靠窗戶那張桌子前就座。飯館生意清冷,這裏幾乎成了我的專座。那個矮胖的堂倌迎上來。先生,每次坐在這張桌子前,看著桌子對麵的空椅子,我心中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對麵,與我討論這部難產的劇本——堂倌油光光的臉上笑容可掬,但我總是從他的笑臉背後看到一種古怪的表情。那也許就是《堂吉訶德》裏那個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幾分惡作劇,有點兒小奸小壞,捉弄別人也被別人捉弄,不知道是可愛還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沒上任何油漆。桌麵上木紋清晰,有一些用煙頭燙過的痕跡。我經常在這桌子上寫作。也許將來,等我的劇本大獲成功,這張桌子,會成為一個文物。那時,坐在這桌子上喝酒,是要額外收錢的,如果您來與我對坐過,那就更牛了!對不起,文人總是喜歡用這種自大的幻想來刺激自己的寫作熱情——

先生,堂倌表達了彎腰的意思但腰並沒彎下來。他說,您好,歡迎光臨,偉大的騎士的忠實仆從熱誠為您服務。他說著話將一本有十種文字的菜單遞過來。

謝謝,我說,老節目:一份瑪格麗特蔬菜沙拉,一罐安東尼小寡婦紅燜牛肉,一紮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著肥鴨般的屁股走了。我坐著等菜,同時看室內那些裝飾與擺掛:牆上掛著鏽跡斑斑的盔甲與長矛,與情敵決鬥時戴過的破手套,標誌著赫赫戰功和不朽業績的證書與勳章,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鹿頭標本,兩隻羽毛燦爛的野雉標本,還有一些泛黃的舊照片。雖然是偽造的歐洲古典風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門口右側,立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婦銅像,兩隻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閃閃——先生,我仔細觀察過,進這飯館來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順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廟廣場上永遠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賣聲總是最生動活潑。最近推出了一檔“麒麟送子”的節目,說是恢複傳統,其實是市文化館裏幾位文化工作者的編排創造——雖然不倫不類、不中不西,但解決了幾十個人的就業問題,所以是一樁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說,所謂傳統,其實都是當初的前衛藝術。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許多類似的節目,基本上都是傳統、現代、旅遊、文化的大雜燴,熱火朝天,聲光化電,喜氣洋洋,和氣生財。正如您所憂慮的,某些地方炮火連天,屍橫遍野;某些地方載歌載舞,酒綠燈紅。這就是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個巨人,他的身體與地球的比例是我們的身體與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裏,看到圍著他的身體不停旋轉的地球,一會兒是和平,一會兒是戰爭,一會兒是盛宴,一會兒是饑饉,一會兒是幹旱,一會兒是水災……不知道他會產生什麼想法——對不起先生,我又扯遠了。

偽桑丘給我送來一杯冰水,還有一小碟麵包,一塊黃油,還有一碟用純橄欖油和蒜末醬油調製的蘸料。這裏的麵包烤得非常好,凡吃過洋麵包的人都承認這裏的麵包烤得非常好。用麵包蘸著這調料吃,其實已經是美味,何況後邊的菜與湯樣樣精彩——先生,您一定要來這裏吃一次啊,我保證您一定會喜歡這裏的一切——而且這飯館還有一個傳統——與其說是“傳統”還不如說是“規定”——那就是,每天晚上,營業即將結束時,他們會將當日所烤的所有麵包,長的,圓的,黑的,白的,粗的,細的,放在門口桌子上一隻柳條筐裏,任顧客們取走。並沒有什麼文字提示每人隻許拿一隻,但每個人都自覺地取一隻。腋下夾著或是胸前抱著一隻長長的,或是方方的,柔軟的或是焦香的麵包,嗅著它散發出的香氣,麥子的氣味,亞麻籽的氣味,杏仁的氣味,酵母的氣味。抱著一個新鮮麵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廟廣場上,先生,我心中總是充溢著一種感動。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奢侈的感情,因為,我非常知道,天下還有許多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有許多人在死亡線上掙紮。

瑪格麗特小姐的蔬菜沙拉裏有生菜、西紅柿、苣莫菜,味道鮮美,是誰起了這樣一個令人遐想西歐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學同學、我的啟蒙老師的兒子李手。正如我從前的信中告訴過您的,李手是我們這撥同學裏最有才華的,搞文學的本應是他,但到頭來卻是我。他學成良醫,本來前途無量,但卻辭職還鄉,開了這樣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館。從飯館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們都可以看出文學對我這老同學的影響。他在我們這土洋混雜之處開這樣一家“唐吉訶德”本身就是一種唐吉訶德的行為。李手的身體已經發福,他本來個頭就矮,發福後顯得更矮。他經常會坐在飯館的另一個角落裏,與我遙遙相對,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時會趴在桌上寫一些雜七拉八的印象記,而他總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後,右掌托住右腮,以這樣雖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閑適的姿式,度過漫長的時光。

偽桑丘把我要的安東尼小寡婦罐燜牛肉和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來,我的菜齊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塊燜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著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話故事。喧天鼓樂開道,旗鑼傘扇隨後,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個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麵如銀盆,目若朗星,懷裏抱著一個粉嘟嘟的嬰兒——每次看到這送子娘娘,我總是願意把她與姑姑聯係在一起,但現實中的姑姑,總是以身披寬大黑袍、頭蓬如雀巢、笑聲如鴟梟、目光茫然、言語顛倒的形象出現在我腦海,截斷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儀仗在廣場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陣勢。鼓樂停,一頭戴高冠、身披絳袍、懷抱笏板的官員——其身份讓人聯想到帝王戲中的太監——手持黃卷,高聲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穀。日月星辰,化育萬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攜一寧馨兒,下降高密東北鄉,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婦前來領子——那扮演王良夫婦的,總是來不及領到兒子。那寧馨兒——泥娃娃——就被廣場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搶走。

先生,盡管我用許多理由寬慰自己,但我到底還是一個膽小如鼠、憂慮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經意識到,那個名叫陳眉的姑娘的子宮裏已經孕育著我的嬰兒,一種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繩索般捆住了我。因為陳眉是我的同學陳鼻的女兒,因為她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收養過,在那些日子裏,我曾經親手往她的小嘴裏喂過奶粉。她比我的女兒還要小。而一旦,當陳鼻、李手、王肝,我這些舊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隻怕蒙著狗皮都無顏見人了。

我回憶著返鄉之後,兩次見到陳鼻的情景。

第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年底一個雪花飛舞的傍晚。那時,小獅子還沒去牛蛙公司上班,我們雪中漫步,看著雪花在廣場周圍那些金黃的燈光下飛舞。遠處不時響起鞭炮聲,年的味道,漸漸濃起來了。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通話,說她正與她的夫婿,在塞萬提斯的故鄉一個小鎮漫步。我與小獅子,攜手走進唐吉訶德飯館。我將這個巧合報告女兒,手機裏傳來她爽朗的笑聲。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時我們並不知道這家餐館的老板是李手,但我們已感到了這飯館的老板是個不平凡的人物。我們一進入飯館就立刻喜歡上了這環境。我最喜歡那些拙樸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漿洗得潔白板整的台布那這個飯館會很歐洲,但我同意李手後來的解釋:他說他考證過,唐吉訶德的時代,西班牙鄉下的飯館是沒有桌布的,他還很八卦地接著說,就像那個時代的歐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樣。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進門我看到那尊少婦銅像上那兩隻被人摸得金光閃閃的乳房時,手便不自主地伸過去。這的確暴露了我內心的肮髒,但也很坦蕩。小獅子用噓聲提醒我。我說:你噓什麼,這是藝術。小獅子嚴厲地說:許多文化流氓都這麼說。偽桑丘微笑著迎上來,表達了鞠躬的意思但並沒有鞠躬,他說:歡迎光臨,先生,夫人!

他接過我們脫下來的大衣、圍巾、帽子。然後把我們引領到廳堂正中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擺著盛著水的玻璃圓盞,裏邊漂浮著白色的蠟燭。我們不喜歡這裏,我們選擇了靠近窗戶的桌子。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觀賞外邊燈影裏飛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觀看室內的全貌。我們看到,在最角落裏那張桌子前——也就是我後來常坐的位置——坐著一個煙霧騰騰的男人。

從他缺了無名指的右手認出了他。從他那個赤紅的大鼻子上認出了他。陳鼻,這個當年的英俊男子,如今頭頂光禿,腦後頭發披散,幾乎就是塞萬提斯的發型。他臉型幹瘦,兩腮凹癟,似乎是掉了後槽牙。如此,那個鼻子更顯誇張。他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捏著一個幾乎燃盡的煙頭,放到唇邊嘬著。空氣中彌漫開燃燒煙頭過濾嘴的怪味。煙霧從他的大鼻孔裏噴出來。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這樣的目光。我有點不敢看他,卻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學校園裏看到過的塞萬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陳鼻之所以坐在這裏的原因。他衣著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圍著一圈白色的泡泡紗之類的織物,我應該在他的身邊發現一把佩劍,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牆角上的那劍,然後便發現了那鐵手套,那盾牌,那豎在牆角的長矛。我想他的腳邊應該有一條又髒又瘦的狗,果然就發現了一條狗,髒,但並不太瘦。據說塞萬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萬提斯是不會攜帶盾牌與長矛的,那他應該是唐吉訶德,但他的麵貌又像塞萬提斯。但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見到過真正的塞萬提斯,更沒人見過本來就不存在的唐吉訶德。那麼,陳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萬提斯還是唐吉訶德,就隨你派定了。我為這個老朋友的處境深感悲涼。此前,我已聽說過他的那一對美麗女兒的悲慘遭遇。陳耳和陳眉,曾經是我們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姐妹花。陳鼻來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統,使她們的臉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飽滿,中國古典詩詞和小說中所有對美女的形容對她們都是不合適的。她們是羊群裏的駱駝,是雞群裏的仙鶴。如果她們生在富貴之家或富貴之地,如果她們盡管生在貧賤之家偏遠之地但如果機緣湊巧遇到了貴人,她們很可能一鳴驚人,平步青雲。她們姐妹結伴南下,去外麵闖蕩,也是為了尋找這種機會吧。我聽說她們去了東麗毛絨玩具廠,廠商是外國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國人那也不好說。姐妹倆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聰明,在那樣紙醉金迷的環境裏,如果想賺錢,想享受,其實隻要豁出去身體就可以了。但她們在車間裏出賣勞動力,忍受著血汗勞動製度,忍受著血腥的剝削,最後,在那場震驚全國的大火中,一個被燒成焦炭,一個被燒毀麵容,妹妹之所以死裏逃生是姐姐用身體掩護了她。可痛可悲可憐!這說明她們沒有墮落,是兩個冰清玉潔的好孩子。——對不起,先生,我又激動了。

陳鼻這一生,真是無比的悲慘。我想,他在這唐吉訶德飯館裏,扮演著死去的名人或虛構的怪人,其處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廳大門外那個侏儒門僮,與廣州“水簾洞”洗浴中心那個巨人門僮的處境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都是在出賣身體啊。侏儒出賣他的矮,巨人出賣他的高,陳鼻出賣他的大鼻子。他們的處境同樣悲慘。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陳鼻,雖然將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他,但即便一百年沒見過,即便在異國他鄉,我也會認出他來。當然,我想,在我們認出了他的同時,他也認出了我們。童年時的朋友,其實根本不需要眼睛,僅憑著耳朵,從一聲歎息,一聲噴嚏,都可以判斷無疑。

是否上前與他相見?或者幹脆邀他來與我們共進晚餐……我和小獅子都在猶豫。我從他那故意漠視一切的神情裏,從他的直盯著牆上那隻鹿頭而不斜視的耳光裏,知道他也在猶豫著是否上前與我們相認。那年的辭灶日的晚上,他帶著陳耳到我們家索要陳眉時的情景一一浮現。他那時體態魁梧,身穿僵硬的豬皮夾克,舉著蒜臼子要往我家餃子鍋裏投擲,他氣息粗重,暴躁煩惱,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大熊。從此之後我們再沒見過他。我想當我們回憶往事時他也在回憶往事,當我們感慨萬端時他也會感慨萬端。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他,我們對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們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與他相認主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姿態,因為,毫無疑問地,用我們這兒的習慣說法,我們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麵對混得很差的朋友,確實頗難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煙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歐洲、美洲,包括你們日本,已受到諸多限製,使吸煙者處處意識到自己的粗俗與沒教養,但在我們這地方,眼下還沒有這種限製。我拿出煙盒,抽出一枝,用火柴點燃。我喜歡火柴被點燃的瞬間散發出的淡淡的硝磺氣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閣牌香煙,是一種價格極為昂貴的地方名煙。據說每包煙要人民幣二百元,也就是說,每枝香煙需要十元。每斤小麥隻賣八角錢,也就是說,要賣十二斤半小麥,才可以換一枝金閣牌香煙。十二斤半小麥可以烤成十五斤麵包,可以滿足一個人起碼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閣牌香煙冒幾口煙便完了。這香煙的包裝真是金碧輝煌,讓我聯想到貴國京都的金閣寺,不知道此煙設計者是否從金閣寺得到過靈感。我知道父親對我抽這種香煙深惡痛絕,但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對他解釋,這煙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的。我父親更淡地說:那更是造孽。我很後悔對父親講這煙的價錢,這說明了我的膚淺和虛榮。我在本質上,與那些炫名牌、誇新妻的暴發戶沒什麼區別啊。但這麼貴的煙,我也不能因為我父親的一句批評而扔掉,如果扔掉,那豈不是孽上加孽嗎?這煙裏添加了一種特殊的香料,燃燒時散發出醉人的香氣。我看到陳鼻的身體穩不住了,接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他的目光也從那鹿頭上,慢慢地往這邊轉移,先是猶豫的、羞怯的、動搖的,然後便是貪婪的、渴望的,甚至帶著幾分凶狠的,把混合著這諸多心情的目光投過來了。

先生,這個人,終於站起來,拖著他的劍,像拖著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飯館裏光線不夠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臉。他的五官和臉上的肌肉,合夥製造出一種難以用準確的語言形容的複雜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視著我還是直視著我嘴巴裏噴出的煙霧,我一時難做判斷。我慌忙站起來,椅子在身後發出噪聲。小獅子也站了起來。

他站在我們麵前,我慌忙伸出手去,偽裝出仿佛突然發現的驚喜:陳鼻——但他沒接我的話茬,更沒與我握手,他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對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他雙手拄著那柄鏽跡斑斑的劍,用一種話劇演員的腔調說:尊貴的夫人,尊貴的先生,我,來自西班牙拉·曼卻的騎士堂吉訶德,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願為您們竭誠服務。

別逗了,我說,陳鼻,你裝什麼洋蒜,我是萬足,她是小獅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夫人,對一個忠誠的騎士來說,沒有比用手中的劍來保衛和平、伸張正義更神聖的事業了……

老兄,別演戲了。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著同樣的劇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將手中的煙賞我一枝,我願意為您表演精彩絕倫的劍術。

我慌忙將一枝煙遞給他,並殷勤地幫他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頭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燒。他眼睛眯起,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然後,緩緩地舒展,兩道濃煙從他的粗大鼻孔裏噴出來。看到一枝煙能讓一個人如此的放鬆和愜意,讓我震驚而感動。我雖然抽煙多年,但癮頭並不太大,因此也就無法體會眼前這個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絲就快燃盡,這種名貴香煙,狡猾地將過濾嘴做得很長,既減少了煙絲用量,又寬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煙的富貴煙民們的心靈。他隻用了三口,便將一枝香煙吸到了燃燒過濾嘴的程度。我索性將那盒煙遞給他。他膽怯地往兩側看看,然後,猛地搶過去,塞進袖子。他忘記了給我們表演精彩劍術的承諾,拖著劍,拖著一條腿,身體一聳一聳的,向門口跑去。跑到門口時,還順手從那柳條筐裏,抓走了一根法式麵包。

“唐吉訶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財物了!肥胖的偽桑丘端著兩杯冒著泡沫的黑啤酒,人朝著我們走來,聲音卻對著陳鼻喊去。我們透過玻璃,看到那可憐的人,拖著他的生鏽的劍、殘疾的腿,還拖著長長的搖曳的影子,穿過廣場,消失在黑暗中。那條看上去頗健壯的狗,緊緊地追隨著他。人似乎狼狽不堪,狗卻趾高氣昂。

這個討厭的家夥!偽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對我們說:總是背著我們幹一些讓我們丟臉的事。我代表我們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個落魄的騎士施舍幾枝香煙或者幾個硬幣,也許並沒有讓你們感到厭煩。

您這是,您這是說的哪裏的話呀……我感到很難適應這肥胖侍者說話的方式,這既不是演電影,也不是演話劇,哪裏還用得著這樣拿腔拿調呢。我說:他是你們雇傭來的嗎?

侍者道:先生,我實話對您說,初開張時,我們老板可憐他,給他設計了這身打扮,讓他和我,站在飯館門口,招徠顧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癮、煙癮,一旦發作,那就什麼也幹不成了,何況他還帶著條寸步不離的癩皮狗。而且,他不注意衛生。像我,每天都要洗兩次澡,盡管我們的麵貌不能賞心悅目,但我們的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會令人心曠神怡。這是一個高級堂倌的職業道德。但是那家夥,除了被大雨淋濕過幾次,從來沒有洗過澡,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是令客人厭惡的。而且,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違背我們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財物。對這樣一個無賴,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將他亂棍打出,但我們老板心地良善,給了他很多機會希望他能改好。這樣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們老板給了他一筆錢,希望他不要再來,但他花完錢又來了。要我是老板,早就報警了,但我們老板是厚道人,寧願自己的生意受損也容忍他。胖侍者壓低了嗓門:後來我才聽說,他是我們老板的同學,可即便是同學也用不著如此寬容啊。後來終於有人向老板投訴,抱怨“唐吉訶德”身上的餿臭氣味和那條癩皮狗身上的跳蚤。我們老板花錢雇人,強行將他弄到澡堂子裏,連同那條狗,徹底地漂洗。——這已經成了規矩,每月強行漂洗一次。這家夥不但不領情。每次都破口大罵,泡在澡堂子裏破口大罵:李手,你這個混蛋,你毀掉了一個騎士的尊嚴!

先生,那天晚飯後,我與小獅子心情悒鬱地沿著河邊,向我們的新家行進。與陳鼻的重逢讓我們心中感慨萬端。往事不堪回首。幾十年時間,已經山河巨變,許多當年做夢也夢不到的事物出現了,許多當年嚴肅得掉腦袋的事情變成了笑談。我們沒有交談,但心裏想的也許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開發區醫院裏。與我們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輛警車撞傷。據開車的警察說,路邊的目擊者也為警察作證——警車在路上正常行駛,陳鼻從路邊猛撲進來。——這根本就是尋死——那條狗也跟著撲進去。陳鼻被撞飛到路邊灌木叢中,狗被碾在車輪之下。陳鼻雙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傷,但並無性命之憂。那條狗卻肝腦塗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訴了我們陳鼻受傷的消息。李手說,警察確實沒有責任,但鑒於陳鼻的情況再加上他找人通關節,公安局答應賠一萬元。這一萬元,對於這樣的重傷,顯然是不夠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們這幫老同學去醫院探望的根本目的,還是為陳鼻籌集醫療費。

他住在一個有十二張病床的大病房裏,靠窗戶的那張病床,編號為9,是他的床位。此時為五月初,窗外一株紅玉蘭,盛開著,散發著濃鬱的香氣。病房盡管床多,但衛生搞得很好。盡管這醫院的條件無法跟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相比,但與二十年前的公社衛生院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先生,當年我曾陪我母親在公社衛生院住過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牆壁上全是血汙,蒼蠅成群結隊。想想就不寒而栗。陳鼻雙腿打著石膏,右胳膊上也打著石膏,仰麵躺著,隻有左臂能動。

看到我們來了,他將臉偏向了一邊。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罵打破尷尬場麵:偉大的騎士,這是咋整的?跟風車作戰?還是跟情敵決鬥?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說,哪裏還用得著去撞警車呢?

他可真能裝,裝騎士,不跟我們說話,小獅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瘋瘋癲癲的。

李手道:他哪裏是瘋瘋癲癲啦?他是裝瘋的王子呢。

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那側歪著的臉更低下去,肩頭抽搐,那隻能動的左手抓撓著牆壁。

一個瘦高的護士快步進來,用冰冷的目光掃了我們一圈,然後拍拍鐵床頭,嚴厲地說:9號,別鬧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側歪著的腦袋也正了過來,混濁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們。

瘦高護士指指我們放在床頭櫃上的花束,厭惡地抽抽鼻子,命令我們:醫院規定,花束不準帶進病房。

小獅子不滿地問:這是什麼規定?連北京的大醫院都沒有這規定。

瘦高護士顯然不屑於跟小獅子爭辯,她對著陳鼻說:快讓你的家屬來結賬,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惱怒地說:你這是什麼態度?

護士撇撇嘴,道:工作態度。

你們還有沒有人道主義精神?王肝道。

護士道:我是個傳聲筒。你們有人道主義精神幫他將醫療費付了吧,我想,我們院長會贈送給你們每人一塊獎牌,上邊刻著四個大字:人道模範。

王肝還想爭執,李手止住了他。

護士悻悻地走了。

我們麵麵相覷,心中都在盤算。陳鼻受了這麼重的傷,醫療費一定是個驚人的數字了。

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弄到這兒?陳鼻怨恨地說,我死我的,管你們什麼屁事?你們不弄我來,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這裏活受罪。

不是我們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不是你們把我弄到這裏?他冷冷地說,那你們來這裏幹什麼?你們來可憐我?來同情我?我用不著。你們趕快走,帶著你們噴了毒藥的花——它們熏得我頭痛——你們想來幫我付醫療費?根本用不著。我堂堂騎士,國王是我的密友,王後是我的相好,這點醫療費,自然會有國庫支付。即便國王與王後不為我買單,我也用不著你們施舍。我的兩個女兒,貌比天仙,福如東海,不做國母,也做王妃,她們從指縫裏漏出來的錢,也能買下這座醫院!

先生,我們自然明白陳鼻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確是裝瘋,心裏卻如明鏡般清澈。裝瘋也有慣性,裝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瘋。而我們跟隨著李手來醫院探望,其實心裏也是惶惶不安。讓我們送幾束鮮花,送來幾句好話,甚至送來幾百塊錢,那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讓我們負擔巨額醫療費,確實有點……因為,畢竟,陳鼻與我們無親無故,而且,他又是這麼一種狀況,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總之,先生,我們雖然不乏正義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還是凡夫俗子,還沒高尚到為一個社會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陳鼻的瘋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借坡下驢的坡兒。我們看看召集我們來的李手,李手撓著頭說:老陳,你安心養著吧,既然是警車撞了你,他們就該負責到底,實在不行,我們再想辦法……

滾,陳鼻道:如果我的手能舉起長矛,我將會敲打你們愚蠢的頭顱。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呢?我們抱起那幾束噴灑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時,那瘦高護士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進來了。護士對我們介紹,說這男人是主管財務的副院長,護士也把我們介紹給副院長,說我們是9號的親戚。副院長開門見山地向我們出示了賬單,說陳鼻的搶救費、醫療費已累計到兩萬餘元,他一再強調,這還是按成本計算的。如果按慣例計算,那遠遠不止這個數目。在這個過程中,陳鼻一直暴躁地叫罵著:滾,你們這些放高利貸的奸商,你們這些吃死屍的蛆蟲,老子根本就不認識你們。他那隻能動的胳膊揮舞著,敲打著牆壁,摸索著,摸到床頭櫃上一隻瓶子投到了對麵床上,打中了那個正在輸液的垂危老人。滾,這座醫院是我女兒開的,你們都是我女兒雇來打工的,老子說句話,就能打碎你們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