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蜂王(2)(2 / 3)

他說是啊,可是我不是蜜蜂。然後他拉我坐下,遞給我一杯水。他說,你不是出現幻覺了吧,哪裏有很多蜇人的蜜蜂啊。

如他所言,當我在常樂鎮外的菜花田中舉目四望,卻發現這兒反常地死一般沉寂。那些在花朵上翩翩飛舞的蜜蜂失去了蹤跡,而所有的養蜂人都死死關著他們的帳篷,黃狗們也同樣消失了。春光明媚,雲朵在碧藍的天空中妖嬈地翻轉,如此寧靜祥和的春日。

但蜜蜂來了就是來了。如此凶猛地在常樂鎮中肆無忌憚地攻擊。人們用水衝,用火燒,但是它們卻像從地底下冒出來那樣越來越多了。嗡嗡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不去,隻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發狂。從窗戶往外看去,人們都瑟縮地發現地麵上密密麻麻都是蜜蜂的屍體,還有各種花朵凋落下來腐爛的花瓣葉片,層層疊疊,造出一種世界末日的景色。

我想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開始懷念那曾經被視為常樂鎮之恥的臭撿破爛的流浪漢張二。如果他還活著,那麼他必然唱著歡快的歌曲遊來蕩去,把這些所有的屍體都放入他的背兜中,揚長而去。

於是所有的人都再次心懷恐懼地想起同樣的問題,張二是誰殺死的?而,那個被殺死在泡桐樹上的男人是誰?

所有常樂鎮的居民,一脈相連的血親們再次默契地共同堵塞住屋子所有的縫隙,在恐懼和孤獨中一次次想到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和那些養蜂人毫無關係,所有的人都獨自隱秘地思考著,並且極力避免讓別人發現自己在思考的問題。

我在顧良城的帳篷中一再停留喋喋不休直到我終於覺得無話可說。他摸著黃狗阿七的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他說,天色晚了,你還不回家嗎?

我說你不能送我回去嗎?我怕那些蜜蜂。

他走過來看著我,然後用剛剛摸了黃狗的那隻手同樣漫不經心地摸了摸我的腦袋,他說,蜜蜂有什麼可怕。有蜜蜂就有了蜂蜜,有了蜂蜜,才有了幸福。

我沉默地聽著他的話,再次明白一切都正在荒誕而絕望地上演著。我的情人顧良城,養蜂人顧良城,他不可能送我回家。因為每一個養蜂人都絕不邁進一個鎮子。他們絕不同鎮子中的人糾纏不清,絕不踏上除了花田以外的土地,不但他們,甚至他們所養的黃狗亦然。

我咽下一口口水,再問他說,那麼這些蜜蜂什麼時候才會走呢?

他笑,他說,今天是第一天,那麼或許還要再等七七四十九天。到那時,所有的花朵都凋謝了,春天過去了,養蜂人也離開了。而你,你將留在我的帳篷中,和我一起浪跡天涯。

浪跡天涯。他若無其事,胸有成竹地吐出那樣無限誘惑的詞語。那是年少的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夢想的。那時候我的姥姥還未死去,我就一次又一次在她耳邊嘮叨,我要離開這裏,離開我所生長的常樂鎮,離開平原。離開這些讓人心煩意亂的泡桐樹。從天空中俯瞰,離開我的血親們。像張二那樣,大步行走,嘹亮歌唱。

我眼神迷蒙地看著他,看著他俊朗明亮的臉龐,然後聽見自己清晰又顫抖地說,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我說。

我相信到了這分上,不單是我,所有的人都對女主角有些失望。不得不明白原來她其實是一隻混在羊群中的狼。作為一個無所事事者,作為一個毫無姿色的姑娘,作為一個在小鎮中成長充滿無數不切實際的幻想的家夥,她再一次暴露出她軟弱的卑微的一麵,她無法克服對蜜蜂的恐懼,無法跟著她的情人離開,因此她永遠無法成為一個養蜂人。她隻是一個稍顯特別的常樂鎮居民,極目四望,都是太陽,太陽,太陽——更遠的地方,就什麼都沒有了——她說,她要回家。

我的情人,我恐懼,眷戀又迷茫地看著他,我最終圍上冗繁的好笑的圍巾,對他說,我要回家。

在遠方,在我生長的常樂鎮,一場空前的災難正在吞噬所有人最後的希望,我的情人顧良城低頭歎氣,並且最終擁抱了我。他的懷抱幹燥而溫暖,和他的蜂蜜一樣,閉上眼睛,可以在其中看見平原上永遠不能見到的明媚亮堂的陽光,山穀,草原,無邊的花朵和春天。

在我終於頭暈腦漲地想要做出跟隨他離開的許諾之前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迷人,他說,好吧,我送你回家。

在顧良城終於踏上常樂鎮的土地時我發現他的腳步原來和歌手張二無比相似,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讓人心曠神怡的節奏。嗒,嗒,嗒。啦,啦,啦。天黑啦,回家啦——我突然想到了我最後一次見到流浪漢張二時的情景。是一個七月的下午,我在常樂鎮清溪河邊看見了張二的身影。那天他沒有背著籮筐——失去了這個破筐的襯托,讓我一時把他當成了一個千裏迢迢的異鄉人。他憂傷地站在河邊,望著遙遠的方向。我問他說,你是誰?於是他轉頭對我微笑——我終於發現這是著名的無所事事者張二。我惱羞成怒,衝口而出:張二,你不撿破爛,在這裏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