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蜂王(2)(1 / 3)

但他毫不為我的問題所動,依然埋頭沉默而嚴肅地工作,直到他刷好了最後一點,他就走到我身邊,低下頭把臉湊過來看我,他說,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我想或許這就是顧良城,他對一切事物的結果抱以巨大的興趣而對其過程始終一無所知。他說他是蜂王,他就是了。他讓我喝蜂蜜,他就端出來了。菜花一開,他就來了。而他死了,我就會開始掛念他了。

但我不會告訴他這些。作為一個常樂鎮居民,我早已經被一次次告知,和一個異鄉人談論過去、未來和一切毫無意義的話題以外的話題都是危險的。

你在平原上,我是說,從平原的天空往下看,就會看見無數這樣的小鎮。他們毫不相連,每一個鎮子的居民都是陌生的血親——但是是血親無疑。廣大的油菜花田填塞著他們中間的空隙,因此,若你是站在平原上,走出一個鎮子,你將再也無法發現下一座,無邊的油菜花田會像孤獨或者絕望那樣讓你徹底迷失方向。

在遠古的時候,我是說,在每一個現在活著的人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毫無疑問,這些小鎮中至少有一座發生了巨大的災荒。所有的人都被孤獨地餓死了,隻剩下繈褓中的嬰兒——而這些嬰兒就是養蜂人的祖先,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小鎮,因此四處飄蕩,每一個人追尋自己的花朵,至死方休。帶著黃狗,帳篷,蜜蜂,和太陽。

顧良城是他們中的一個,他說他是蜂王。他告訴我說,到了未來,也就是說,現在活著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死去以後,養蜂人必然會繼續堅定地存在,駐紮在每一個小鎮的外圍,遇見那些鎮子中眼神明媚的,無所事事的,毫無姿色的姑娘,和她們草率地墜入情網。

他看著我這麼說,我就笑了。但我依然不願意和他談論未來,因為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和我們現在存活著的每一個人無關,都是巨大的虛無之物。

因為我這樣說,所以顧良城再次神情肅穆地說出了一句讓我哭笑不得的話,他說,我不會死,我是蜂王,我長生不老。

有時候我會想到底我和我的情人之間是誰失去了心智。當我靠在他肩膀上麵,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天的時候。樂觀地來說,我們兩個中間至少會有一個正常人,那麼這個人到底是我還是他。如果是他,那麼我就應該相信他所說的話。如果是我,那麼我應該去相信誰呢?我常常想這個問題但是毫無頭緒,因此我把我的意思對顧良城講了。和往常一樣,他依然做出了一種讓我驚訝的結論,按照他的說法,我的思考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實際上,我們兩個,都或多或少地失去了心智。

與此同時,在他的帳篷之外,巨大的垃圾山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增長,這為喜歡用前爪刨地的瘸腿黃狗阿七提供了無比的樂趣。

源源不斷的稀奇玩意從那座垃圾山裏被發掘出來。現在我絲毫不奇怪阿七會發現那具屍體了,因為我發現它在挖掘方麵有著驚人的天賦。它像任何一隻狗那樣忠厚和善,討人喜歡。常常叼著它的新發現來給我看,有時候是一個紋路漂亮的破玻璃罐子,有時候是一個缺腿少胳膊的洋娃娃,有時候是一束早已經枯萎的花朵,後來有一天,它叼給我一個破書包,砰然落地,裏麵都是死去的蜜蜂。

養蜂人顧良城看見了這些蜜蜂,他蹲下去深情地注視著它們,然後抬頭看著我,簡短地說,他們死了。

是的。他們死了。就像拾破爛的張二那樣,被某一個惡作劇的常樂鎮居民所殺,屍體被拋棄於此。

三月中旬的時候,油菜花開得最為燦爛,桃花也盛開了,泡桐樹花盛開到終於發出惡臭。而常樂鎮曆史上注定將要被遺忘且必然被後人懷疑其真實性的蜂災毫無預兆地來臨了。

若是張二還活著,我無疑將會聽見他走街串巷,背著大籮筐,張口高聲歌唱:啦啦啦,啦啦啦,蜜蜂來啦。

蜜蜂來啦。無數的蜜蜂就那樣從菜花田裏撲向整個常樂鎮,來勢洶洶,見人就蟄,然後前仆後繼地死去。常樂鎮起得最早的幾個街道清潔工成為了最初的受害者。然後恐慌就像瘟疫般擴散開了。蜜蜂,蜜蜂,到處都是沒完沒了的蜜蜂。在春日剛來臨的明媚春光中,人們被迫穿上厚實的外套,帶上帽子,圍著圍巾,戴著墨鏡心驚膽戰地走動或者幹脆閉門不出。而顧良城看見我的打扮差點沒在他的帳篷外笑死過去。他拉下我的圍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說,你在幹什麼啊?

我說,怎麼到處都是蜜蜂?蟄了好多人了。

我疑慮地看著他,終於流露出天性中的恐懼,我說,哪裏來的蜜蜂?

他則一如既往地咧嘴一笑,說,我怎麼知道。

在被他迷人的笑容搞得暈頭轉向之前我拉著他的衣服說,你不是蜂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