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終笑了笑離開了,他邁開大步,越走越遠:啦啦啦,啦啦啦,花開啦,花謝啦,天亮啦,出去啦,天黑啦,回家啦。
第二天我聽說他被撞死在一棵泡桐樹上,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多年以後,我和顧良城沉默地行走在常樂鎮的馬路上,無數蜜蜂的屍體在我們腳下劈啪作響,就像新年歡樂的鞭炮。如他所說,蜜蜂在我們周圍發出巨大的噪音,振動著翅膀,卻完全看不出來要攻擊我們的意思。甚至那噪音終於變得無比溫柔起來,讓我想起張二洪亮的歌聲,情人的低聲輕唱。
後來我站在家門口,把這個意思對顧良城說了,我問他說,為什麼那些蜜蜂不蜇我們呢?難道你真的是蜂王?他笑了,他說當然不是,蜜蜂本來就是不蜇人的。
他伸手摸摸我的頭發,又一次露出迷人的微笑,然後他轉身,揮手,他說,再見。
啦啦啦,啦啦啦,再見啦。我走啦。可是,就像張二的離奇失蹤那樣,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場暴烈的災難隻持續了一天就草草結束了,常樂鎮的所有居民對此都表示出極大的滿意和歡愉。第二天早上,另一批清潔工罵罵咧咧地開始清掃在昨天還讓他們感到無比恐懼的蜜蜂們的屍體,把它們像爆米花那樣把它們掃進垃圾桶裏。
而在常樂鎮南丁字路口的泡桐樹下,在那些飽滿多汁發出惡臭的花朵上麵,人們再次發現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屍體。眼尖的居民終於認出他是城外油菜花田裏的某個養蜂人。就是那個,養著一隻瘸腿黃狗的,發現了張二屍體的,那個俊朗年少的養蜂人的屍體。
這消息足以再讓平原小鎮常樂興奮一段時間,為他們增加無數茶餘飯後的談資。隨著蜜蜂的退去,人們再次忘卻了在黑暗和恐懼中關於張二之死的猜測和懺悔——那少年無疑是殺死了張二的凶手,因此他被殺死在了那棵傳說中張二死去的泡桐樹下——這樣的發現讓所有的人兩眼發光,津津樂道,春天就要過去,炎熱的夏天來到,這樣的話題是多麼難以再得啊。
沒有任何人發現,假設張二是被養蜂人殺死的,那麼他就不該如傳說中所說的死在泡桐樹下。那麼把養蜂人殺死在泡桐樹下的人是誰?
作為一個無所事事者,我再次成為了整個常樂鎮中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因而失去了最後看見顧良城屍體的機會。養蜂人,流浪者,我的情人。但我知道是誰殺了他,那必然是我的血親,是整個常樂鎮中被蜜蜂嚇得發瘋的人們,他們發現了離奇出現在鎮上的養蜂人,在恐懼和憤怒中殺死了他,就和他們多年以前,用一場愚蠢的陰謀殺死了拾破爛的張二那樣。
他們把他的屍體埋在城外,和無數個背叛者,異鄉人,血脈不清者一起,被掩埋在了鎮外廣大的菜花田中,花朵如此美麗,蜜蜂和黃狗在上麵歡樂地奔跑。
而很快,三月將過去,三月一過去,所有的花朵就迫不及待地凋落了。張二早已經死去,因此花朵的屍體永遠沒有人管理,或許我將成為另一個張二,正式接替他的工作,作為一個毫無姿色的日漸老去的姑娘,走在常樂鎮的每一條坑坑窪窪的路上,下雨,刮風,出太陽,我背著破筐,沒有任何勇氣逃離,隻能拾起那些飽受侮辱的花朵的屍體,然後張口歌唱:啦啦啦,啦啦啦,天黑啦,回家啦,他死啦。
花朵一謝,所有的養蜂人就像謎一樣消失了,無數的顧良城,無數的瘸腿黃狗阿七,無論是死,還是離開,總之,謎一樣地,隨著那些明媚的油菜花,和春天的太陽一起消失了。等到第二年的油菜花再開,等到無數年以後的油菜花再開,也再不會回來了。
若你在平原上,從天空往下看,你就會看見無數像常樂鎮一樣孤獨的小鎮,人們像氏族公社那樣親密茫然地生活,沒有人敢於離開,叛逃者和異鄉人都被恥辱地獵殺。所有的居民都隻能心懷猜疑地生活,他們迅速忘記過去,編織出無數可能,就這樣迷失下去。
而在這個充滿隱喻又漏洞百出的故事中,我早已經沒有力氣去發現事情的本質。或許最後,女主角會終於離開常樂鎮,我是說,我將離開常樂鎮,向另一個遙遠的孤獨的小鎮跋涉而去,而常樂鎮中,將再也沒有我。留下來的,都是別人,都是陌生的血親。
最後我想要再說一次,因為再說多少次都是一樣,三月一過,菜花就謝了,菜花一謝,養蜂人就消失了。
而無論那些花朵再開放多少次,顧良城,我的情人,無所不能,長生不老的蜂王,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