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到,常樂鎮裏裏外外的花朵們便迫不及待地綻放了。街道上海棠開得繁盛,人們走來走去,富裕安康。遠一點,泡桐樹上淡紫色的花一串又一串地綴了下來,無比豐盈地,且很快就會破敗落下,發出惡臭。再往鎮子外走,會看見平原上標誌性的油菜花,豔黃無比。代替著隻會在傳說中出現的太陽照亮每一個姑娘的臉,極目四望,都是太陽,太陽,太陽。
更遠的地方,就什麼都沒有了。
油菜花一開,養蜂人就像古老的吉普賽人那樣出現了。均勻地分布在每片田地的縫隙中,搭著軍綠色頂的臨時棚子,鏽紅的厚布牆,所有的牆壁上都寫著巨大的蜂蜜二字。蜜蜂從一叢花飛到另一叢花,一些黃狗和孩子跟著它們歡快地奔跑。
顧良城是這些養蜂人中的一個。但和每一個故事必然會發生的原因一樣,他和他們略有不同。作為一個養蜂人,他沒有一隻屬於他自己的蜜蜂,隻有一條瘸腿的老黃狗。這樣看起來他不應該是一個養蜂人,他隻是湊巧住在了一個養蜂人住著的棚子裏而已。
一個沒有蜜蜂的養蜂人是真正的養蜂人嗎?於是有一天我這樣問他。說著這話的時候,我和他一起坐在他的棚子外麵,是一個難得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菜花朵朵翻滾,煙灰色的天空盡頭隱有綠意。他轉過頭看著我,對我的問題表示出巨大的驚訝,接著他笑了,他說,當然是了,我不但是一個養蜂人,我還是蜂王。
他這樣說,我就笑了。我說,那你能幹什麼呢?
養蜂人顧良城再一次對我的問題表示出巨大的不屑,但他最終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說,我無所不能。
我無所不能。他如此驕傲地宣布。
從常樂鎮東走到西,大概隻需要半頓飯的時間。再往前走兩步,就能看見養蜂人顧良城。一般他會坐在他的棚子外麵,閉著眼睛曬太陽,或者喂狗,但他實際上並不是那樣無所事事。作為一個養蜂人,他最大的工作就是一次次地在鏽紅色的布牆上寫“蜂蜜”二字。顏色隨心情而定,寫了一層就再覆蓋一層,精雕細琢,米開朗琪羅也不過如此。
我從姥姥家出來以後就看見了他,穿一件起球的深藍色毛衣,廉價破牛仔褲,褲腿上的泥土層層疊疊,看不出顏色的球鞋,半長不短的頭發。他一手提著一個鏽跡斑斑的小鐵桶,一手握著一柄幾乎禿了的刷子,正在布牆上寫那個“蜜”字下麵的“蟲”。我站在那裏看了他一會兒——他眯著眼睛,溫柔地寫著那個蟲,不時向上麵吹氣,用手指揩去多餘的部分,左看右看,修修改改。後來他終於發現了我,他轉過頭來看著我,與此同時,他的狗也那樣看著我,我們像兩個中世紀狹路相逢的騎士那樣一言不發地對峙,就在我以為他再也不會說話的時候他說話了。
他問我說,你要買蜂蜜嗎?
他說你可以先吃一點試試。
他這樣說,就把鐵桶和刷子放下,雙手在毛衣上潦草地揩了兩下,走進棚子去,幾秒鍾以後他凱旋歸來,麵帶迷人的笑容,手中捧著一個青色瓷碗。他把那個碗向我遞過來——他的手上關節分明——他說,你喝一口試試,我的蜂蜜是最好的。
如他所言,我用舌尖觸碰到他那黏稠的蜂蜜就看見了春天。那在常樂鎮這樣的盆地小鎮上永遠也不會看見的真正的明媚的春天。山坡上,山穀裏,花朵紛紛怒放,藍天上白雲朵朵,重要的是陽光,陽光肆無忌憚地,浪費奢侈地鋪灑下來,滿目芬芳,到處都是太陽,太陽,太陽。
和他熟悉了以後,我就常常到他那裏去喝一點蜂蜜。我是不會買的,我對他說,我窮得連吃飯都成問題。而對於我這樣蠻橫的顧客,顧良城並沒有過多地阻攔。每一次我去,他就問我,你要喝蜂蜜嗎?我的蜂蜜是最好的。
後來我長時間和他一起坐在他的棚子外麵,聊天,或者坐著,或者喂狗。
我喜歡問他,為什麼你沒有蜜蜂?他就會笑了然後反問我說,為什麼你不去做點事情?
我不得不承認,比起他,我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無所事事者,是常樂鎮中和拾破爛的張二齊名的另一個無所事事者。
在我年幼的時候,張二是我和另一幫小姑娘心中一個偉大的偶像。他是一個真正的歌手。聲音洪亮而且渾厚,從街頭響到街尾,天氣好的時候甚至會響遍整個常樂鎮。頭發淩亂,衣著呈現出無與倫比的波西米亞風格,背一個破筐,長時間在小鎮的每一個角落神出鬼沒地遊蕩,泡桐樹花開了又謝,然後是鳳凰花,然後是銀杏果,這些層出不窮的花朵豐厚多汁,在地上鋪滿了一層又一層,在它們終於會發出惡臭之前張二總是及時把它們撿走了,裝滿整個背篼。他就那樣,抬頭挺胸,大步走在曾經狹窄而泥濘不已的小路上,唱著沒有人明白的歌曲,更多的時候隻是隨口的句子,比如,啦啦啦。就像這樣:啦啦啦,啦啦啦,回家啦,天黑啦。後來有一年,他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