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漩口鎮之後,我常常在第四招待所的天台上一個人坐著,看那本我一直沒有看完的書。夾竹桃,罌粟,玫瑰,還有別的花朵在風中搖擺,我看一下書,又抬頭看遙遠的山川,在我的正前方,像一個天神向我逼近過來,壓得我眉心隱隱脹痛,我閉著眼睛一會又睜開,就看見顧良城站在我麵前,背靠著那些綿延的山。他皺著眉毛來抹去我的淚水,他說你不要哭,我會治好你的。
他說你生病了,不要擔心,我會讓你好起來的。神情篤定,儼然忘記自己根本是一個獸醫——可悲的是,我也忘記了。
那天在天台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到他的父親,他指著對麵的山對我說,你看見那座山了嗎,夏天的時候,山上會開滿百合,我可以帶你去看,我爸爸以前帶我去看過。
來的路上,我在一處剛剛經曆了泥石流的山坡上發現了一朵被掩埋的百合,野百合開得鬱鬱蔥蔥,在一片沙石之地,對我微笑。我對我身邊的男人說,你看,多漂亮。
那個男人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你是從平原上來的吧?
言下之意,我少見多怪。
對於山川,我難以表達我疏離的瘋狂之愛,而我的情人顧良城,在山裏長大的少年顧良城,說要帶我去看百合花的少年,麵容俊朗,身材挺拔,我不可免俗地,深深地,愛上了他。
很多年以後,當我像任何一個平原上毫無姿色的女人那樣平凡老去的時候,我才會發現,他是一個如此庸俗的男人,承受不起任何的感情、希望,就像我永遠都注定要回到平原那樣。
我成為了漩口鎮中除了張二以外第二個愛上磚窯的人,我常常去那裏,穿過馬路,穿過工廠廢棄的廠房,穿過無數匹廢棄的青磚,走進燒磚的窯中,就像一個嬰兒,安然走進母親的子宮。
我坐在窯正中,一堆砌成十字形的磚上看那本我很久都沒有看完的書,看了一會兒,聽到響聲,我抬頭似乎看見一隻貓從我對麵跑過去,綠色的眼睛發出恐懼的光芒。我坐在那個巨大的子宮中,突然感到子宮隱隱作痛。
於是我站起來,順著砌成的磚往上爬,並且想象很多年前,當磚廠還未破落,工人們是如何順著這些道路,把高高的,通向出口的磚堆砌起來的。我越爬越高,有時候腳下踩得不穩,我以為我要掉下去,可是手卻抓住了另一塊凸出的磚塊,並且穩穩地持續上升了。
那是一個下午,我聽見群鳥飛過山巒的聲音,越過千山,看見更遠的山脈。我爬上磚堆頂端,往下看,我剛剛坐著的地方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我把書忘在下麵了。
三天以後,當我在顧良城的診所裏麵像一頭老狗那樣渾身疼痛地醒來,我就是如此回答了他。
我把書忘在下麵了。
一躍而下的時候,並沒有別的想法,何況在我看來,磚堆並不高。磚廠已經被廢棄,磚窯亦然,如此親切自然地,散發出溫和的氣息。
顧良城無可奈何,摸我的臉頰,他說你嚇死我了,你這個白癡。
我帶著一種神奇的錯位感聽他對我說這些話,他的眼神如此溫柔,讓我覺得幾乎毛骨悚然。我說,你怎麼了?
他卻低下頭來親吻我,他說,你好好休息,我會治好你的。
我腫著眼睛,難以接受光線大片的照射,牆角的那個黑色蜘蛛還在,織著那個豬尾巴形狀的網,挪動著自己巨大的屁股,就像一個妓女。
張二告訴我,是顧良城在廢棄的磚窯中發現我的。
我很驚訝地說,為什麼不是你?
張二說,這幾天忙著打麻將,手氣不錯。
他坐在第四招待所用報紙遮蓋著烏黑牆壁的一樓,嘩啦嘩啦推動著麻將,嘴裏麵叼著煙,滿眼含笑,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和了。
與此同時,顧良城走在從診所到磚廠的路上,麵無表情,用左手抓了抓後腦勺,跳過一個來曆不明的土坑。
招梅在招待所門口織著第三十八件毛衣,想到她的情人,身體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
一輛依然載滿了男人的小破汽車在山間盤旋,轉了一個彎,馬達轟鳴。
我從磚窯內多年前砌成的磚堆上一躍而下。
一隻落後的鳥兒茫然地在第三座山頂徘徊。
三分鍾以後,張二終於輸一次。他點了一個“杠上炮”,不由吐了一口口水罵了一句髒話。
而我的情人顧良城,發現我躺在磚窯中間,姿態扭曲,頭發淩亂,麵容平靜,就像最後的白雪公主。
我把書忘在下麵了。我驚恐又擔憂地看見我自己用一種非常難看的姿勢從磚堆頂上一步步艱難卻穩當地爬下來了,腳在長久的懸空以後終於結實地踩上了大地,它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匆匆忙忙走過去,踩在了那本書上。然後,退後一步。看見手從它的上方恬不知恥地降落下來,揚揚得意地揀起了那本書,完全否決了它的勞動成果。它又傷心,又難過,卻強作鎮定,說,沒有關係,他是愛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