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長大成為一個沒心沒肺且毫無姿色的姑娘之前我年幼時的偶像死去。我後來一次次地懷疑他的長相和俊朗的陌生少年顧良城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看著顧良城的時候,我就這樣問他了,我說,你姓張嗎?
張?他回頭看我,一手撫摸著那瘸腿黃狗的頭,臉上顯露出極大的迷茫。他說,不。我姓顧。
我叫顧良城。他告訴我。
或許可以這樣想,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需要一個身份。我們靠這些五花八門的身份隱藏起我們真實的狼子野心,然後忍氣吞聲地存活下來。比如拾破爛的張二,他其實是個充滿哲理的歌手。比如養蜂人顧良城,他其實是一個出色藝術字美工。比如無所事事的我,我實際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所事事者。
因此對於顧良城的問題我從不回答,我不回答他的,他也就不回答我。我們兩個麵麵相覷直到黃狗叫起來或者我終於笑了,我說,好的,我不再問你了。
但三十分鍾以後我就會忘記我的諾言。我說,你為什麼沒有蜜蜂?
他說,因為我是蜂王。
第一次見到養蜂人顧良城以前我在我姥姥家裏,我和她相依為命。在我見到顧良城之前她剛剛死去。她安然死去,不像曾經的歌手張二被一輛破車狠狠碾成肉醬,她隻是太老了。
對此,我心存感念。
在她離開我之前我一直陪在她身邊,而她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們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心照不宣。我們就那樣坐了很久,後來她走了。
她走了以後我走出她的屋子,隻是想出去走走,從城東走到城西隻需要半頓飯的時間,再走兩步,我就看見了顧良城。
喝了他的蜂蜜,我就看見了那些傳說中的春天。
我知道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姑娘。我找一個火葬場火化了她然後隨便找個地方就把她埋掉了,甚至沒有做成廣為人知的墳墓的模樣。這件事情我任何人也沒有告訴隻對顧良城說了,我問他說,你說,她會開心嗎?
他說,會吧。沉默了一下又說,一定會的。
我還必須承認我是一個沒什麼良心的姑娘。對於我姥姥的離去,我努力地想找出一些悲傷的情緒但是它們卻像小鹿那樣翻越巍峨的高加索山,早已經到達經濟發達的歐洲大地了。於是我隻是坐在顧良城身邊,坐在無邊的菜花田中,心思清明,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我還是一個固執的姑娘,對於我心中的困惑,我總是一次次地問他,我說,顧良城,為什麼我沒有哭呢?為什麼我不哭呢?
他就笑了,他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因為你喝了我的蜂蜜,從此以後,你的生活中將隻有幸福,你永遠都會是快樂的。看見我疑慮的神情他又神情肅穆地再次強調,他說,這是真的,因為我是蜂王,我無所不能。
我看著他那樣因肅穆而顯得過分怪誕的神情,他腦袋後麵的菜花像腦漿或者智慧那樣鋪陳開來,洋洋灑灑,沒完沒了。於是我把頭湊過去吻了他,他的嘴唇微微幹燥著,一時茫然無措。
之後,我看著他笑了,我說,你看,顧良城,誰說隻會有幸福的,不幸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了。
他注視著我,接著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在大笑的間隙中他掙紮著伸手來摸我的頭發,他說,笨蛋。
張二的屍體就是在常樂鎮西邊的那片菜花田裏被發現的。一時整個常樂小鎮沸沸揚揚。不但為了屍體,還因為人們都對自己的記憶發生了懷疑。就像每一個常樂鎮居民所知道的那樣,撿破爛的張二應該是被一輛車撞死在常樂鎮南丁字路口邊那棵巨大的泡桐樹上的。
我沒有見到他的死去,卻從各路傳說中繪聲繪色地聽說了。一開始張二隻是被撞倒在那棵樹下麵,於是他抬起頭對那麵容不清的女司機罵出各種髒話,他說你是怎麼開車的——這句話在後來的轉述中一再被提到,並且最終成為了問題的關鍵——那個女人是怎麼開車的,一急之下,她再次踩到油門,就那樣飽滿而充滿激情的,把我年少時候暗戀多時的情人撞死在那棵樹上——被壓成一個奇特的形狀而死。
顧良城顯然對這些陳年故事一無所知。當我問他關於那具被認為是張二的屍體的事情的時候,他毫不在意地看著我笑,他說,你問這些幹什麼。這些一點也不好玩。他坐在他帳篷門口的一張鐵椅子上,搖晃著。在我的一再堅持之下他終於一個呼哨把他的瘸腿黃狗呼喚到了他身邊,指著它對我說,你問問阿七吧,是它把死人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