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比太陽更早升起的(2)(2 / 3)

我常常這樣想,當我看見招梅從招待所一次次去到顧良城的診所,在我剛剛整理幹淨的床上一屁股坐下,看著他微笑的時候,我就會想,顧良城,我的情人,他是不是,曾經,或者未來,有一點點,愛著我。

張二在牌桌上點了我一次然後悶悶不樂地罵了我幾句,他說你就是一個天生的婊子,你知道顧良城和招梅的事情吧,為什麼還要天天往他那裏跑。

另外兩個男人很驚訝地看著他,他接著再說了一次,你這個天生的婊子。

我一言不發,劈裏啪啦,砌著麻將,然後擲骰子,摸牌,一氣嗬成,之後我把牌直接推倒了,和了。我說。

我左手邊的男人倒抽一口氣,把頭探過來很仔細地看了一次我的牌,他說,你今天手氣真是好得邪門。

然後我右邊的男人就站了起來,不打了不打了。他說。

他們匆匆丟下錢,一哄而散了。

我緩慢整理他們留下的廢墟,然後突然就下雨了,招梅衝進來說,我天台上的毛衣你收了嗎?

收了,我把麻將盒啪嗒一聲關上,說。

我有時候還想,如果我真的從磚堆上一躍而下,我必然將成為顧良城唯一的情人。雖然毫無道理,可是我有這樣的預感,他必然會愛上我,真的愛上我,而不是作為一個可有可無,麵容模糊的平原女孩,他會拉著我的手同我說話,告訴我說,你病了,別擔心,有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果真的是那樣就好了,我就不用一天天坐在天台上看那本我永遠看不完的書,希望像以前那樣,他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可是從來不會,於是我看了半頁,就站起來,走五分鍾去他的診所看他,他一般趴在小桌子上寫東西,麵色凝重,看見我,抬頭點點頭。

我說,我來睡覺了。他說,嗯。

於是我就在他身後把衣服一件件脫掉,如同初生的嬰兒那樣鑽進他的被窩,然後,抬頭看牆角的蜘蛛結網,並且有一句沒一句和他說話。我問他說,你還記得你說要帶我去看對麵山上的百合嗎?

他背對著我,頭也不回,說,忘記了。為了證明我完全是在胡說八道,他說,對麵山上根本不長百合。

我問他說,你在寫什麼?

他說,沒什麼。

這個秘密是招梅偶然告訴我的,她說,我不知道顧良城為什麼老是整理他父親的日記?

在廢棄磚廠自焚死去的老獸醫,他的秘密我也永遠也不會知道了,顧良城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那些日記,是關於什麼的。

我想過了這個問題,就問招梅說,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麼。

蘿卜。招梅說。

晚上我們吃一大鍋白水煮蘿卜,張二打完麻將,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白水蘿卜,醬油蘸水,白米飯。招梅把蘿卜夾到碗裏,和著醬油和米飯,攪碎了,一口吞下。她吃飯吃得極慢,似乎本身沉醉於如此乏味的食物,忘記了饑餓。

反觀張二,他狼狽不堪地吃著,把醬油灑了滿桌。招梅瞟他一眼,說,你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張二笑著說,最近手氣不好,他接著解釋。

吃完飯以後我們還吃了一些煮玉米,在漩口鎮,玉米永遠都不會缺乏。張二一口氣吃下三根。吃完了以後,他滿意地摸著肚子,說,我要走了。

去哪裏?我們問他。

他說,回平原。

張二走的那天早上,天氣灰蒙蒙的,一座山都看不見,然後太陽升起來了,山裏麵的太陽總是明媚動人。但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山巒就升起在那裏了,堅固,蒼莽,貧瘠,好像生活,萬年不倒。張二一聲不響地在第四招待所收拾好了東西,攔了一輛貨車就走了。快中午的時候,招梅生氣地來看我,她說,你知道麼,張二走的時候偷走了幾張麻將牌,現在誰也打不了麻將了!

我說,他偷的什麼?招梅啼笑皆非,告訴我說:八條,八萬,八筒!

我可以想象張二走的時候,懷揣著這幾張吉利的麻將牌,麵對平原,躊躇滿誌,想要尋找新的磚廠,成為新的砌磚師傅,堆砌華麗的花磚。但他所有不知,在平原上,土地過於潮濕了,即使燒上幾萬天,也難以形成山一樣堅實的磚塊。

我去顧良城那裏,把這個意思給他說了。他一言不發,突然說,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回到平原?

我全身冰涼,突然想到,無論是關於漩口鎮,磚廠,第四招待所,顧良城,招梅,老獸醫,還是別的什麼,我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闖入者,我是一個外來人,一個來自平原的,姿色全無的姑娘,赤身裸體,躺在他的床上,他看也不看我,問我說,你什麼時候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