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原的盡頭,還可以聞到平原濕潤,溫暖,無知的氣息,山巒就迫不及待地出現了,從西邊偏北的地方,帶著大塊的土黃岩石和充滿昏昏欲睡之綠的灌木,激烈地從大地上猛然出現了,擠壓著平原柔軟的身體,發出粗重的喘息。
在長途汽車上,我無時無刻不聽到這樣的喘息,隨著車輪顛簸,從左耳傳到右耳。臉色蒼白,緊咬著嘴唇,眼睛看著窗戶外麵某一個空白的焦點。長途汽車很髒,到處都是濃痰的味道,那些人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在我身邊的男人往過道上吐了一口痰,然後摸出一包餅幹,吃了起來。
長久的沉默,我拿出一本書,試圖看,然後又停下。耳朵裏麵聽見尖叫聲響起來,平原被山巒截斷的聲音,充滿血腥的意味:啊!啊!啊!
我終於忍不住了,打開窗戶,猛烈地,嘔吐起來。
在劇烈的震動中,山巒夾雜著天空劈頭蓋臉向我襲來,把我砸得頭昏腦漲,張開嘴,把身體劇烈嘔出來就是,然後,用手抹掉嘴唇邊的不明物體,啞著嗓子,說出了八個小時之中的第一句話——長久的沉默以後,發出聲音這件事情變得新奇又陌生——我對司機說:我要下車。
我小心翼翼發出這四個音節,好像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兒,確定無誤以後,變得歇斯底裏起來,我對他說:我要下車!
在平原的盡頭和山巒的盡頭是漩口鎮,我像另一堆嘔吐物那樣被長途汽車嘔吐在此,麵色灰黃,幾乎提不住行李,深呼吸幾口,確認腳下的土地終於沒有顫動以後,直起了腰來深呼吸。
我想要詳細描述我所嗅到的第一口屬於這個鎮的空氣,可是又怕被指責為過分囉唆。它充滿了潛伏,好像有一噸重,壓下來,看不見河流,可是聞到河流,看不見平原,可是聞到平原,夾竹桃,貓,狗,床單,看不見,可是,騷動,不安。
這一切轉瞬即逝,被有一噸重的空氣壓著,迅速沉入泥土之中了。
我隻好像新生的嬰兒那樣,裝作什麼也不曾發生,抬頭,看整個陌生的城鎮。
漩口鎮看起來就像一座被廢棄的小鎮,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鍾,穿越小鎮的唯一一條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陰天,空氣帶著前幾天下過的雨的氣息,兩排灰色的平房擠在山和山的空隙中,遠一點的山坡上是一座被廢棄的磚廠,每一扇玻璃都碎掉了,煙囪像終於死掉的哮喘病人那樣沉默著,在幻覺中冒出深黑色的霧氣。
在平原上我聽過關於漩口鎮的傳說,關於被廢棄的磚廠。在它還沒有謎一般消失以前,是方圓百裏最為著名的磚廠,燒出來的青磚像陶瓷一樣美麗鋼鐵一樣堅固,砌成了城牆,傳說可以萬年不倒,然後,磚廠就消失了。
在可以一眼從鎮口望到鎮尾的山間小鎮漩口,第四招待所是唯一一座兩層樓的建築,看起來巍峨得讓人發笑,二樓露台上種了大片的夾竹桃,還有別的花朵,和山中所有的花朵一樣,鮮豔得像美人的舌頭。招待所再往後,當然就是山了,發出雷鳴般的吼叫,生長出來的山巒,麵帶寬容和滄桑,凝望這些細小的建築。
我是在走進招待所的第一眼看見招梅的,她坐在門口,靠著貼滿了陳年報紙的牆壁,很專心地打一件桃紅色的毛衣,然後抬起頭和我打招呼,問我說,要住嗎?
她的頭發長到肩膀,略帶卷曲,柔軟的質地,眼睛不大卻很黑,皮膚白得像患有某種絕症,一笑之間是那樣迷人,問我說,你是要住嗎?
在經過無數的農民工和沿途買小吃的中老年農婦的折磨之後,我帶著哥倫布的愉悅看見了招梅,她問我說你要住下來嗎?我一愣,然後點頭,我說,是啊。
漩口鎮就是從我在第四招待所住下來的那天晚上開始下雨的。
第四招待所有一個全世界最為像傳說中那種神秘溫暖甬道的走廊,開裂和充滿潮濕痕跡的牆壁被用報紙層層遮蓋起來,可是黑色卻透出層層報紙,在昏黃的燈光下展現在我的麵前,好像沒有盡頭的潮黑,越往裏,越黑,越溫暖。
我住在二樓,一樓有一群來曆不明的男人在打麻將,招梅拿著鑰匙帶我上樓,她對我笑,說,樓上安靜一些。
她埋頭給我鋪床,床單是大紅色的,發出陽光和洗衣粉的氣息讓我略略安心,是一張巨大的雙人床,而地板是木頭的,走上去,它就發出一聲潮濕的,撒嬌的呻吟,一步一喚。她收拾好房間,把窗戶給我打開,鑰匙給我,然後關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