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比太陽更早升起的(1)(2 / 3)

我躺在床上,抬頭看天花板上各種不明的痕跡,並且猜測它們的來曆,平息暈車過後未盡的昏眩,半個小時以後,開始下雨了。

樓下隱隱傳來打麻將的聲音,一個男人大叫說,和了和了我和了!

然後我的小腹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我彎著腰下去找招梅,我說,這附近有什麼醫生嗎?我肚子痛。她端來凳子給我坐下來,又拿熱水給我喝,手忙腳亂,碰翻了一個空花瓶,她說,你等一下,你等一下。

我想她一定被我蒼白的臉色以及滿臉的淚水嚇到了,所以她白得不像話的臉上顯露出一絲莫名的紅色。她說,我去給你找人。

不要讓病人單獨留在房間裏。這是我能給所有人最後的忠告。在招梅離開的時間裏,劇烈的疼痛像蛇一樣隨著雨聲起舞,從我的小腹一路蔓延到大腦,而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不遠處歡樂的麻將聲像打雷一樣震動著我脆弱的神經,然後門終於被推開了。

一個男人走進來,用他略帶冰涼濕潤的手指抬起我的臉,他說,你怎麼了?

平生第一次,我如此無助地仰望一個像山巒般生長起來的陌生男人,眼神模糊,甚至腦子也是模糊的。

他渾身帶著濕潤的氣息,因為在下雨,頭發像煤炭一樣黑得奇怪,他蹲下來近乎粗暴地按我的腹部,說,是這裏痛,還是這裏?

我的皮膚感受到他的溫度,神經質地顫抖起來,因為滿臉淚水,我看起來一定糟糕透了,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依然皺著眉毛看我,他說,你哭什麼哭?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這個男人就是顧良城。

漩口鎮獨一無二而孤獨的獸醫,俊朗沉默的少年,顧良城。

幾個月以後,在一個雨後的黃昏,我躺在顧良城破爛房子的寬大木床上,看見斜上方的牆角上有一隻黑色的蜘蛛在辛勞地結出一個豬尾巴形狀的網,我就對他講到我們的初次相識,他卻說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象。

根本就沒有這件事情。他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埋頭在床對麵的一張破桌子上寫著什麼,停了一下,他說,把衣服穿好回招待所去吧,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待著。

我於是沉默地起身穿衣服,把一件桃紅色的高領毛衣給穿反了,但我毫不在意,套上棕色的燈芯絨外套,對他說,我走了。

他頭也不回,依然埋頭在那小破桌子上,點頭說,嗯。

從顧良城的獸醫診所到第四招待所大概有五分鍾的路程,我是在第三分鍾來到的時候哭出來的,漩口鎮那重達兩噸的空氣壓得我喘不過氣,和著所有的曖昧的液體氣味,好像硫酸那樣刺激著我的嗅覺和視覺,讓我的淚水滾滾而下——這時候我看見招梅順著路從招待所方向麵帶桃花地走來了,白色的皮膚上有粉紅的印跡,她穿一條白色的褲子,桃紅色長毛衣,看見我,對我笑著打招呼,她說你回招待所嗎?幫我看著點,我今天晚上有事情,不回去了。

她對我的眼淚熟視無睹,在漩口鎮,所有的人都變得對我的眼淚熟視無睹,他們習慣了此地平原和山巒間那曖昧的,催淚瓦斯一樣的空氣,再也不會哭泣,也對我的眼淚表示出極大的習慣,就好像每天都需要小便那樣。

那天晚上我和第四招待所一樓的那幾個男人打麻將,手氣極佳,連著和了十二盤,我對麵的男人臉色很難看,可能兩邊的也一樣。他膚色黝黑,鼻子上麵毛孔極大,鼻孔略略上翻,他說你很厲害啊看不出來。

我一言不發,把麻將一張張撞得劈啪作響,然後猛然推倒,和了,我說。

那個男人愣了幾秒鍾,終於站起來一把把桌子推倒,麻將像流彈一樣砸到我的身體上,他罵我說:婊子!你明明就在作弊!

另外幾個男人也紛紛站起來說,不玩了不玩了,這婊子作弊!

漩口鎮的人們習慣用婊子來形容一個女人,我知道他們毫無惡意。他們離開以後,我開始收拾一地的麻將,把各種花色從小到大排列起來,堆在地上,堆成一個長方體。

我先用左腳輕輕踏上去試了試,然後把右腳也踏了上去,非常結實,我滿意地抬頭尋找一個可以掛布條的地方,同時身體略略後傾,就在這時候麻將轟然倒塌,就像一場巨大的山體塌方,我悶聲不響摔到地上,鼻子狠狠撞到冰冷的木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