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鼻子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出血的,毫無感覺,隻是略略濕潤而冰涼,我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鮮血一滴滴滴到地麵上,帶著玫瑰紅的色彩。
外麵幾個男人聽到響動,衝了進來,我驚訝地看見我自己被那個鼻孔朝上的男人扶起來,他說,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我更加驚訝地看見我自己把這個醜陋的男人一把抱住,在一天之內第二次,號啕大哭起來。
鼻孔朝天的男人張二是磚廠破產之前的最後一批工人,他的工作是往窯裏麵砌磚,鋪花磚的一把好手,把那些胚子堆成堅固而穩定的形狀,然後等待烈火焚燒。張二說,在那段他人生中最為美好的時光,在還未被廢棄的小鎮漩口,他常常站在磚窯底部,一邊砌磚一邊抬頭向上望,他說你知道嗎,我看見窯頂那個洞,我就像看見一個最美的女人那樣激動?
磚廠破產以後,他不願意離開,就在漩口鎮第四招待所住下了,靠天天和不同的人打麻將出老千為生。他帶我去參觀廢棄的磚窯,隱藏在無數的山巒之間毫不起眼的小土包,長滿了雜草。張二熟練地帶著我在草叢中穿行,跳過隱蔽在草叢中的一堆堆廢掉的磚,然後推開窯門,說,進來吧。
我走進去,窯裏麵還有一些磚堆著,長著青草,因為人煙稀少,空氣有三噸重了,而我站在窯中間向上看,那個遙遠的,遙遠的洞穴,陽光穿透進來,像山一樣,讓人無端想要尖叫。
我想我明白張二的感覺,這個窯就像一個巨大的子宮,母親的子宮,然後,往上,順著甬道,我們破蛹而出,升上了天堂。
沒有比這個更合適自焚的地方了。我告訴張二。
張二摸出劣質香煙狠狠抽了兩口,我聽見煙絲在空氣裏發出噝噝的聲音。他突然大笑起來,他說你不知道嗎?磚廠破產之前,的確是有人在這裏自焚了,那個人,是漩口鎮的老獸醫,顧良城的父親。
獸醫顧良城是整個漩口鎮最為陰鬱俊朗的少年,讓所有的少女趨之若鶩,並且,他從不為任何人看病,他的病人都是很莫名其妙的,一般是豬或者狗——連牛都沒有。在貧瘠的漩口鎮,人們靠在山地上種植玉米為生,到處都是亂石和陡坡,於是農田見縫插針般屈辱地存在,他們一鋤頭一鋤頭,沉默地,在土地上作畫。
更多的人離開了這裏,因為平原幾乎就近在眼前,隻需四個小時的車程。男人,女人,少年的花朵,離開了這裏,到平原去,那些曖昧的空氣誘惑了他們的心靈,到平原去,到平原潮濕溫暖的土地上去。
顧良城留了下來,在人煙稀少的漩口鎮,固執地成為了一名獸醫,並且,從不為任何人看病。
因此,我也想到,或許關於我和他的相識,就是我自己的想象,因為他是從不為人看病的,張二堅定地告訴我,自從他父親死了以後,他從來沒有為人看過病,也很少和人說話。
第四招待所的女招待招梅是他公開的情人,毫無選擇和懸念,他們是漩口鎮留下的最後的青年男女,英俊的少年和美麗的少女,一段傳奇。
關於漩口鎮,傳奇太多,秘密太隱蔽。我坐在第四招待所破舊的大堂中,看那本久久沒有看完的書,突然想到,為什麼這個招待所要叫做第四招待所呢,前麵三個去了哪裏?
老獸醫去了哪裏?前麵的招待所去了哪裏?以前居住在這裏的人去了哪裏?和我一起進山的滿車男人去了哪裏?
我正在想的時候,招梅走了出來,扶著門對我笑,她說你今天晚上幫我照顧著點,我不回來了。
那一瞬間,我想要撲上去,像一個瘋子般抓著她纖細的手臂扇她的耳光,撕她的嘴,撕她那兩片被我的情人顧良城深深親吻過且還將親吻的嘴唇,粉碎她的身體,粉碎她一再屬於他的身體。
我真的那樣做了,她蒼白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深深的指印,她尖叫一聲,反手抓我的臉,她鋒利的指甲在我的脖子上麵留下灼燒的疼痛,就在這時候顧良城像演戲一樣走進來,把我從招梅身邊扯開,抱著我就低頭狠狠地親吻了我,他說你生病了,你生病了,不要擔心,我會治好你的。
與此同時,我驚訝地發現我自己一動不動坐在門口,對招梅笑著說,你走吧,路上小心。
我是這樣愛上我的情人顧良城的。說起來毫無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