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老太太一動不動,好像是暈過去了。我覺得此刻的她是那麼可愛,她安靜而從容地躺在地上,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我們經過安詳的她,沒有打擾她。我們一前一後,往樓下走,把她留在六樓樓梯的拐角。我們來到樓下,默默地走在小區裏,碰到很多拎著菜籃子或塑料袋的老太太。我竟然擔心會碰到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麼離奇的想法。她明明還在原地躺著,沒有絲毫要起來的意思。

整整一天的時候,我都在想老太太。我無法工作,隻想盼著下班,馬上趕回去。我給小美打了個電話,知道她和我是一樣的情況。她在電話那頭說,老太太不會出什麼事吧。我說,千萬不要對你的敵人抱有同情心。話雖這樣說,其實我的心裏也放不下這個問題。下班時間一到,我就像瘋了一樣衝往公交車站。我擠在公交車上,隻盼著不要堵車,但還是和往常一樣堵車了。北京的交通就像習慣性便秘,永遠沒有通暢的時候。我們被堵在路上,就像擁擠在大腸裏的屎,多麼渴望被排泄出去啊。

好不容易,我回來了,一走上六樓,看見小美像木頭一樣坐在樓梯上。她呆呆地看著我,突然流下了眼淚,她哽咽著說,老太太死了。老太太就躺在小美的身後,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我越過小美,伸手去推老太太。她很僵硬,我就像在推一塊木頭。她確實死了,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具屍體。

我和小美並肩坐在樓梯上。我們的身後就是老太太的屍體。我們如芒在背,痛苦不堪。小美哭得一塌糊塗,她還不敢哭出聲來,就那樣抽泣著,眼淚毫不吝嗇地往下掉,打濕了腳下的地麵。小美說,我早就從單位跑回來了,結果到這裏就發現了已經死去的老太太,我被嚇傻了,也不知道給你打電話,隻是呆呆地癱坐在樓梯上等你回來。我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又把她拉起來。她已經無法站立了,柔軟得像一根麵條。我隻好背起了她,一直把她背回臥室,放到床上。安頓好我的小美,我又返回樓梯,背起了老太太。她比小美重,而且僵硬無比。我把她放回她自己的臥室的床上,還給她蓋好被子。怕她不滿意,我又檢查了一遍,被子蓋得很嚴實,她應該很暖和。

這一夜,我們又沒有睡好。小美一直做噩夢,不時尖叫著醒來。我幹脆一點睡意也沒有,就那麼睜著眼看著天花板。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為了買一把玩具手槍,將我家的大黑狗賣給了賣狗肉的,我親自牽著狗給人家送去,一路上,大黑狗幾次想掙脫繩索,它沒成功,最終被賣狗肉的用榔頭結果了性命。我眼睜睜看著,榔頭砸在了大黑狗的腦袋上,它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擺動,就像還在大地上奔跑。我覺得老太太死亡的姿勢和大黑狗很像。我突然聽到客廳裏傳來一聲狗叫,還有一聲咳嗽。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麵,老太太牽著大黑狗站在客廳裏,麵對著我的房門,靜靜地等我出來。

天亮後,我和小美沒有起床。我們根本不想起床,恨不得將此生剩餘的時光全部在床上度過。外麵有些陰天,灰蒙蒙的。北京永遠不缺乏這樣的天氣,沒有陽光,空氣中摻雜著各種粉塵,煙霧彌漫的樣子。小美靠過來,她的身體是冰冷的。她說,怎麼辦。我就怕她問這個問題,隻好離開床鋪,穿好衣服,我說,我要去上班了。

我去衛生間洗臉,走過客廳的時候,看了一眼老太太的房門。門關得好好的。我洗好臉,又走過客廳,推門進了老太太的房間。這是我第一次仔細打量她的房間,以前隻是在門外張望,就連交房租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客廳。她的房間很幹淨,她是個有潔癖的老太太,不允許房間裏有一粒灰塵。老電視,老立櫃,老縫紉機,老暖壺,老茶幾,所有的陳設都是老的,都和老太太無比協調。我注意到,在老太太當桌子使用的老縫紉機上,擺著一個老相框,裏麵是一張照片,老太太和她的兒子親密地站在一起,就像一對母子那樣。他的兒子戴著眼鏡,鏡片後麵的眼睛裏流露出遺傳自老太太的刻薄的神情。老太太保持著難得的微笑,和麵對我時殺氣騰騰的她判若兩人。此刻,她在床上躺著,被子覆蓋身體,隻露一個腦袋,頭發灰白,皺紋深刻,眼角眉梢的殺氣已經蕩然無存。

小美也起來了,她站在客廳裏,往老太太的房間裏張望。我說,你進來吧。她就進來了。她也是第一次來到老太太的房間。看了一會兒,她又走了出去。她站在客廳裏自言自語,都怨我,不該出那個主意。我就怕她嘮叨這個。彭的一聲關上老太太的房門。我大聲地對小美說,現在咱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這套房子裏生活了!為了證明這句話,我大步走進廚房,開始做早餐。我像老太太那樣讓鍋碗瓢盆發出暢快淋漓的聲音。我做的是煎雞蛋,到處充滿了雞蛋的香味。我還煮了菜葉粥,在老太太專用的櫥櫃裏,我還找到了紅薯,切成塊,加到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