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說:12層,你們不也是上12層?歡迎晉江代表團。這位後生是……
吳有土說:我是晉江代表團的,我叫吳有土。
老頭拿眼睛在吳有土身上來回看了看,我知道你是吳有土。剛才上去的那幾位不像吳有土,你像吳有土。我剛才就坐在電梯對麵看。
吳有土問:老伯您貴姓?
這時,電梯響了一下,12層到了,電梯門開了。電梯門慢慢慢慢地開了。電梯門正好對著大廳,大廳上麵掛著一個橫幅,用繁體漢字寫的“歡迎晉江代表團”的橫幅。電梯門開了,很多人都轉過頭來往這邊看。
吳有土說:老伯,咱們到了。您先請。
老頭說: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想先去辦點別的事。您們請。
吳有土和描裏莎走出電梯。電梯門慢慢關上了。電梯門慢慢慢慢地關,關到隻剩一尺寬,在那個縫隙裏隻剩下一個吳有土,這時吳有土正好回過頭來看老頭。在那個縫隙裏隻看到那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兩隻眼睛炯炯有神。
電梯關上了,老頭在電梯裏一動不動。一會兒,老頭用棍子按了一下開關,電梯門又慢慢地開了,這時老頭看到迎賓小姐正把一串茉莉花掛在吳有土的脖子上……老頭又用棍子按了一下開關,電梯門又慢慢地關上了。
開完會,回到房間,天亮對吳有土說:咱們得把日程排一排,要我說,你應該先去看看你父親,快80歲的人了,他對你一定非常想念。
吳有土苦笑著說:這回和父親見麵,肯定得談拆祖屋的事,可一談拆祖屋的事,肯定得談崩。前一段莎莎回到老家,發現祖屋要拆,她就給老爸打電話,就為這,我往馬尼拉打了好幾個電話。我發現,老爸是一個非常固執的人。而且,他很信任莎莎,莎莎說什麼他都信。
天亮說:這還真是個難題,那房子不拆不行嗎?
吳有土說:我是個副縣長,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天亮說:你能不能轉變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
吳有土看著他:你說。
天亮說:想辦法先說服莎莎,你老爸不是聽莎莎的嗎?再讓莎莎去說服你老爸。
吳有土說:倒是所見略同,就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本事說服莎莎。我跟莎莎說好了,讓她這幾天給咱們當向導。增加一些接觸的機會,也溝通溝通感情。
天亮說:也隻能是這樣了。那咱們先去看張鵠、莊紫玉他們吧!到這兒,咱們得一家一家拜訪。
有人敲門,天亮去開門,是張鵠、莊紫玉他們。
吳有土說:坐坐坐,正說你們呢!還是喝鐵觀音吧?我這回從家裏帶來的。
天亮去沏茶。
張鵠問:日程安排了嗎?什麼時候光臨寒舍?
莊紫玉說:吳縣長他這回應該先去看他的父親,40年沒見麵,他父親不知該怎麼想呢?
天亮說:為那祖屋的事,吳副正發愁呢!
吳有土說:我覺得有點奇怪,臨來的時候,父親還讓我再去看看祖屋的門。幾十年了,當然是舊門,但沒著蟲,沒朽,還好好的。我不知為什麼,父親那麼關心祖屋的門。
張鵠說:沒準這門上有些曆史……
天亮說:張先生家的門,就有一段往事。當時,土匪搶外彙,他父親拿一根頂門杠去頂門,結果土匪從外邊開槍,子彈打到他父親的肚子裏去……
吳有土說:這事我知道。但誰也沒想到,這事過去幾十年,張先生會回到家鄉來辦學校。有時我想起這件事我還挺感動的。
天亮說:張先生家的門有個故事,莊女士,你們家的門有沒有什麼故事?
莊紫玉說:張先生是大人物,大人物有大故事,我們家的門沒什麼故事,不過,我先生在菲律賓,我的出國手續辦不下來,就在村子裏當教書匠。過年過節的時候,學生的家長總來幫我貼對聯,那情景,後來想起來總覺得特別親切。
天亮說:吳副,你好好想想,你們家祖屋的大門是不是也有一段往事?
吳有土說:要是有什麼往事,總會有人說。會有什麼事,非得讓父親瞞下幾十年?
描裏莎和王威廉在街上走。
描裏莎說:我哥來了,他第一次來馬尼拉,人生地不熟,他讓我這幾天陪他。
王威廉說:你那個當縣長的哥哥來了?他不是看你來的吧?
描裏莎說:你說話怎麼怪怪的?
王威廉說:其實我陪你上你的老家跟你哥就見那麼幾麵,我很注意第一印象,怪怪的是你哥。我覺得我跟他不一定能找到共同語言。
描裏莎說:印象畢竟隻是印象,印象裏麵有時會有很多誤會,熟了就能消除誤會。他畢竟是我哥,我不能不陪他。我是想請你跟我一塊兒,你不願意嗎?
王威廉說:實在說,我興趣不大。
描裏莎生氣了:那就勉為其難了。
王威廉沒聽出來:我這幾天很忙,有事你給我打電話。
描裏莎不看他:拜。
王威廉還是沒感覺:拜拜。
吳有土一行去訪張鵠,隻坐了一會兒,張鵠說:來菲律賓得留一點印象。
於是他安排,去看大崖台火山口。
火山口已經不再噴吐岩漿,是個死火山口。一個死火山口有什麼好看的?沒見過,新奇。
看火山口,得站在別的大山上,是環形的大山,可以看那火山口的角度很多,一座已經開始破敗的馬科斯高級別墅也在那裏,它在另一個方位。估計那裏已經有數百幢別墅,一點點,一簇簇,屋頂或紅或藍或黃,極鮮極豔,或聚或散,全都在環形的山頂上。這在菲律賓還不足奇,難得的是環山抱水,俯首碧波鱗鱗,水麵很大很圓,火山就在那水的中心。異國他鄉,沒人能點破,不知是湖是海?連張鵠,連描裏莎,也讓吳有土問住了。若是海應有個豁口,他們站腳的對麵,山迭砌著,不知有無。群山高拔,在熱帶的菲律賓,它卻是獨具清涼。別墅風格各異,超凡脫俗,伴以奇樹異花。
也許是描裏莎老是跟他站在一起,時不時地用一雙清澈的詢問的眼睛照到他的心裏,吳有土的思緒就在那山水間馳騁,山為什麼這麼高又為什麼抱得這麼緊?就為中間那一圓藍波。藍波又為什麼這麼藍這麼清涼?就為抱住中間曾經是那麼滾燙的火山。火山既然不再噴吐岩漿,它又如何抱住什麼讓這麼多人對它青睞?這是誰也未曾意料到的,它就抱定一凹嫩綠的青草,旺盛得發出亮光,仿佛陽光隻照在那一點上麵。人們隔山隔水努力想看清它的就是這死火山口上熱情的生命。
吳有土一行又去訪莊紫玉。
莊紫玉的店不大,但是很深,裏麵塞滿了東西,有點像庫房,隻是店門口有一個小小的櫃台,就兩三人看著店。
莊紫玉讓那幾個人都來跟吳有土他們見麵。
莊紫玉說:話語不通,這一位是我的兒媳婦,這一位是我的二兒子。我50年代結婚,過不來,我先生在這裏找了一個番婆,他是番婆生的。我先生沒了以後,番婆子走了,這孩子就一直跟著我。我自己還有一個孩子,他看另一個店。
吳有土問:你有幾個店?
莊紫玉說:我就兩個店,那個店跟這個店也差不多。我就兩頭跑。
吳有土說:你總共就隻有這麼兩個店?
莊紫玉說:我這個人很知足。
吳有土說:你捐了一百多萬修路,我真沒想到你就隻有這麼兩個店。
天亮也感動了,莊女士是個很熱心的人。有一回,村裏的小學需要一筆錢,我問她:能不能支持一下?她問我:晚兩個月行不行?她說:我有一筆錢,正要收上來,如果能晚兩個月,我就能多給一點。
吳有土說:像你這樣的情況,我過去一直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莊紫玉說:我也是苦出身,我知道,那邊需要錢。
吳有土對描裏莎說:你當記者的,也不一定熟悉像莊紫玉這樣的人吧?
描裏莎隻是笑了一笑,不說話。
莊紫玉請吳有土他們在飯店就餐。大家都吃好了,桌上剩了好些。
吳有土說:今天又讓你破費了,其實不要點這麼多菜,你看都吃不完。
莊紫玉說:沒關係,剩的可以打包。你們都吃好沒有?
天亮說:我都吃撐了。
莊紫玉轉身對服務小姐說:小姐,你給我拿幾個快餐盒,剩菜打包。
小姐打包,把快餐盒都裝在塑料袋裏麵,把包提到另一張桌上,然後轉身給客人倒茶。
桌上還有三片炸蝦片,莊紫玉敲敲桌子對小姐說:小姐,你把這些也撿到包裏。
吳有土沒有說話,他隻是看看天亮又看看描裏莎。
告別了莊紫玉,他們把車往回開,有一會兒,大家都不說話。
吳有土說:我們在國內,剩了這麼多菜,我們會怎麼樣?
天亮說:剩的再多,我們也不會打包,我們怕人家說我們小氣。
吳有土說:三片蝦片呢?
天亮說:莊紫玉讓小姐給撿那三片蝦片,當時臉上有點掛不住的是我。當時,吳副看了看我,我想他跟我有同感。我在想:我們在國內,我們要大方慷慨,我們是在慷誰的慨呢?在國內,如果有誰對我說,這三片蝦片你得撿回去,我肯定跟他急。
吳有土說:你說的是實話。莎莎,我發現,你對莊紫玉的印象也很好,雖然你不說話,我也能感覺出來。其實,你是記者,我想聽聽你怎麼說。
描裏莎說:把車靠路邊停一下好嗎?
車靠在路邊。描裏莎拉開車門,下車了。
描裏莎說:哥,我知道,這幾天你為什麼讓我陪你,你是想教育改造我。你希望所有的僑胞都成為像莊紫玉這樣的人,用你們的話說,叫無私奉獻。我是有私的,我不配跟你們為伍。
描裏莎關上車門,自己一個人沿著馬路向前走去。
車上,吳有土和天亮都愣住了。
天亮說:你這個妹妹真的挺有個性。司機,開車追她。
車追上描裏莎,天亮跳下車,攔住她。這時,吳有土也下車了,描裏莎看著吳有土,吳有土看著描裏莎。
描裏莎一笑:這個妹妹是不是太格色?你們是客人,我答應陪你們去看一個地方的。
他們把車開到華僑義山,描裏莎帶他們去看一處處墓房。上麵有寫著“江夏傳芳”、“魯國傳芳”、“延陵衍派”……
描裏莎說:這些墓房像一棟棟居住的房子,有的還有空調,裏邊還有洗手間。有的還雇人看著,有些窮人給人家看墓,就住在墓地裏。房子周圍布置的像花園,草地、花、樹,這都有專人管理。
天亮說:看到這些墓房,感到特別親切,這保留了很多咱們那兒的習慣。“江夏傳芳”就是姓黃的,“魯國傳芳”就是姓顏的,“延陵衍派”是你們姓吳的。整個中國最喜歡搬家的可能就算咱們的祖先了,西晉的時候,從北方搬到南方。姓顏的是從山東搬來的,為了讓祖祖孫孫都能記住,所以叫“魯國傳芳”。近一百多年,有大量出國,現在僑胞的數量比咱們本土還多的多。
吳有土說:百聞不如一見,過去老聽說華僑義山,說來菲律賓不來華僑義山等於沒來,我現在信了。
描裏莎說:假如沒有華僑義山呢?
天亮說:我沒聽懂你這句話。
描裏莎說:我這句話是接我哥那句話說的。
天亮說:莎莎,我的學問沒有你的深,我說大白話,我喜歡華僑義山,雖然就看了這麼幾眼,肯定終身難忘。
吳有土說:這裏保存著華僑史極為珍貴的東西,我想如果有條件,應該有人來整理和研究。
描裏莎說:哥,你倒出門也沒忘掉你是個縣長,你說話像做報告。如果什麼時候你忘掉你是縣長,也許我們能更好相處。關於墓地,我和你們有不同的看法,不要實用主義的把我們土地上的墳墓統統擦掉,墳墓為我們留下一部最真實可靠的曆史。都說不能數典忘祖,難道我們以後隻能到書本上去尋找我們的老祖宗?
電話響了。
描裏莎接電話:喂,威廉,你在哪兒?什麼飯店?你等等。她轉向吳有土:哥,威廉說,晚上咱一塊吃飯,你有別的安排嗎?
吳有土說:那咱們就得跑兩個地方,晚上吃兩頓。
天亮說:吃兩頓吧,要不安排不過來。你跟王先生說,時間往後挪一點。
描裏莎說:那就這麼定了。喂,威廉,那我們把時間往後推一點吧,我們得晚一點才能到。
王威廉坐在飯店裏等著,吳有土天亮他們匆匆趕來,可以說是盛情難卻。
賓主入坐。
王威廉說:喝什麼酒?
吳有土說:我不會喝酒,我就喝白水,我在國內都喝白水。
天亮說:今天跑得太多,也喝了不少酒,咱們就說說話行嗎?把酒水免了。
王威廉說:酒能解乏,沒有累了不喝酒的。
天亮說:那好吧,客隨主便。
王威廉說:小姐,來兩瓶人頭馬。
天亮說:吳副縣長不會喝酒,咱一瓶夠了。
王威廉說:晚上不是沒有別的安排了嗎?我這都已經是第二輪了,不會再有第三輪吧?
天亮坦白:這是終點站。
小姐把酒送上來,給每一個人斟酒。
吳有土用手罩著自己麵前的杯子說:我真的不會喝酒。
王威廉說:照理說,第一杯是不能免的。小姐,給滿上。
吳有土說:我表示一下,然後讓天亮代勞。
大家舉杯,所有人都把酒幹了,隻剩吳有土例外。王威廉用手指了指,天亮伸手把吳有土的那杯酒拿過去,他把那一杯也喝了。
酒過三巡,天亮回回一個頂兩個。
描裏莎說:老爸有句名言,哥你這都不知道嗎?
吳有土說:我5歲就走了,以前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記不住。
描裏莎說:老爸說,拳頭不能打過牆,酒杯能扔過省。他說:為什麼做生意都在酒桌上談,就是這麼個道理。一般說,會不會喝酒是遺傳的,哥你怎麼會滴酒不沾?
天亮正不知怎麼解釋。
吳有土說:其實,咱們今天也沒有外人,說一點不會喝也不是。可我是副縣長,什麼場合人都給我敬酒,我要是開了這個戒,我就得跟這酒沒完沒了的糾纏了,那還怎麼做事啊。應該說,我是當了副縣長,才把酒戒掉了的。
描裏莎說:我喜歡你說實話。小姐,再拿一個杯子給這位先生把酒斟上。
吳有土說:最好別讓我開這個戒。
描裏莎說:你應該先敬大家一杯吧?
吳有土說:我少一點可以嗎?我也就是三兩的量。
描裏莎說:這酒度數不高。
吳有土隻好跟大家幹了那一杯。
描裏莎說:小姐,再給滿上。
吳有土說:莎莎,你可別鬧酒。
天亮說:老實人,太老實了現在就得受苦了。
吳有土說:我妹妹,番羅羅。
描裏莎說:你才番羅羅呢。當著自己家的人,你都不來真的?我希望你是一個坦誠的人,痛快的人。我認定隻有坦誠痛快的人才是真實的人。小姐,給我們一個人倒上一大杯。哥,你幹了這一杯,你要辦什麼事我都幫你。
天亮說:吳副是個出於公心的人,他主動要拆祖屋,話已經說出去了,你讓他往回收,他正坐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