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縣政府的車開到祠堂門口,村子裏提著半籃子的鞭炮,使勁地放。吳有土副縣長和張鵠走進祠堂,還是那樣的電鍍折疊椅,還是那樣的長條椅,還是那些白發蒼蒼的老者。還是忙著沏茶,還是先把頭兩杯端給吳副縣長和張鵠,然後再把茶盤送到一個個老者跟前。
一位蓄須老者站起來說:今天,張鵠張先生要回到咱們村來辦事業,是咱村的一件大事。咱們村也出人物了!
所有的白發蒼蒼的老者拍巴掌。
蓄須老者接著說:吳副縣長他是咱們的父母官,他能到咱們的祠堂來,他是看得起咱們。
所有的白發蒼蒼的老者拍巴掌。
蓄須老者說:咱們今天沒有外人,是在這裏共商大計。現在,先請吳副縣長給我們做指示。
吳副縣長站了起來,大聲說:張先生回鄉辦教育,這不僅是你們村子的一件大事,也是縣裏的一件大事。這件事不僅張先生受人尊重,你們村也很光榮。
所有的白發蒼蒼的老者拍巴掌。
吳副縣長停了幾秒鍾,下決心似的說:但有一件事,得和你們這些老前輩商量一下。現在咱們村的土地,我說的是耕地麵積太少啦!
祠堂裏鴉雀無聲。
吳副縣長一字一字清清楚楚說:我們考慮,把學校建在赤土埔上。
祠堂裏一下子亂了。
一位禿頭老者說話聲音有點顫了: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張鵠的主意?我今天一見到你姓吳的來,心裏就打鼓。
頭發稀疏老者說:讓張鵠說,我們都聽張鵠的。
花白頭發老者說:先問問他姓不姓張,他不姓張建哪兒我都不管。
張鵠的嘴唇有點哆嗦了。
吳有土副縣長站起來說:我今天明確地向你們宣布,這是縣政府的決定。
祠堂裏鴉雀無聲。突然,砰的一聲,在天井那邊有人把一個酒瓶砸碎了。所有人回過頭去,看見有三四個人罵罵咧咧地走出去了。
吳有土副縣長說:有什麼問題,我可以承擔責任。
又有一個壯漢站起來說:你他媽的承擔的了嗎?說完,拂袖而走。
張鵠見這種場麵,讓吳副縣長替他挨罵,眼淚流下來了。
吳有土說:縣裏麵是下了決心了,誰也不要意氣用事,我希望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說。
有一個老者打開一瓶酒,抓過兩個大杯子,猛地倒了兩半杯。他把兩杯酒拿過來站在吳有土麵前,說:吳副縣長,你要是真能承擔責任,咱們把這杯酒幹了。
吳有土把酒接了過來,說:今天我應該幹,可我真的不會喝酒。
張鵠一下子把那杯酒拿了過去,一仰脖,喝了。
蓄須老者一看,不好收場,走過來說:要我說,今天吳副縣長能親自來,也就是給我們麵子了。你們怎麼能灌張先生酒?
描裏莎和王威廉從祖屋那邊路過。
王威廉往前一指說:你看那邊。
描裏莎轉頭一看,她發現祖屋的牆上那個“拆”字又出現了。
描裏莎疑惑地歪頭看看,說:怎麼這麼可惡。
王威廉說:你應該給你當縣長的哥打電話。
描裏莎打電話:喂,是吳有土家嗎?我找有土……我是誰?我是他妹妹描裏莎……
劉素素高興地說:莎莎,你哥找你找了好幾天,都快把他急死了。你在哪兒?
描裏莎說:我就在祖屋的門口,有人又把那個“拆”字刷在咱們祖屋的牆上了。
劉素素說:莎莎你就在那兒別動,我馬上就過去。
描裏莎和王威廉站在那兒,又有些人在那兒圍觀,可很快地劉素素就騎著摩托來了。劉素素一看就知道這就是描裏莎。
劉素素說:莎莎咱們走,我是你嫂子,你就叫我素素。
描裏莎說:這是王威廉,我的朋友。
劉素素和王威廉握了一下手。描裏莎指著牆上那個“拆”字給劉素素看。
劉素素說:咳!這是小孩搗亂給畫上的,你沒看那是用粉筆畫的。
劉素素是一個麻利的女人,她從邊上接了一桶水,三下五下就把那個字給刷掉了。
還是劉素素有本事,她順順溜溜就把描裏莎和王威廉帶回自己家裏。劉素素進門就給吳有土打電話,她知道這幾天,吳有土找妹妹快找瘋了。吳有土不信,可他自己拿鑰匙開門進屋,卻看到這樣一幕:劉素素拿剪刀把捆紅膏的草繩給剪開,那紅膏隻是眼睛動了動,當描裏莎想伸手去碰它時,它突然跑開了。
吳有土說:莎莎,你這幾天都跑哪裏去了?
描裏莎說:我就在縣城裏轉了轉,有好幾回我還看到你呢!
吳有土說:你不知道我著急嗎?
描裏莎說:你不是忙嗎?我想我離開你自由一點,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劉素素說:這叫一人藏,百人找。
吳有土說:咱們上飯店吃飯去吧!你自己做的飯,莎莎他們可能吃不慣。你都買了些什麼菜?
劉素素說:莎莎說,隻要一菜一湯。
吳有土說:莎莎是客人,她是客氣,你還那麼實在。
描裏莎說:我讓嫂子做糯米飯和蟶羹。老爸說:這是他在家鄉吃過的最好吃的飯。嫂子說:這兩樣容易,她拿手。
幾個人站在廚房裏看劉素素做飯,糯米飯快熟時,把飯撥開,把紅膏悶在飯裏邊。一會兒,再把飯撥開,紅膏就變紅了。
描裏莎說:哥,我不能總在這兒守著,我走了以後,祖屋你可得看好。
王威廉說:放心吧!大哥是縣長,他不像你,還得赤膊上陣。
吳有土苦笑了一下,他轉移一下話題,莎莎,明天上午九點,張鵠捐建的學校要舉行奠基儀式。你們也參加好不好?你還是個記者,我想請你捧捧場。
描裏莎說:我知道了,我會考慮。
吳有土送描裏莎走時,描裏莎又叮了一句:哥,祖屋就交給你了。
那天夜裏,劉素素躺下了,吳有土還靠在床上坐著。
劉素素問:你還想你妹妹的事?
吳有土說:她明天就要走了。張鵠、莊紫玉他們也明天走。
劉素素又問:你還去送他們?
吳有土說:我當然得去送他們,我就送他們上車就行了,我不送他們去廈門。莎莎走了,不會再一驚一乍的了。可她走了,祖屋的事怎麼辦?我真的沒法說服她,看來老爸挺聽她的。
劉素素說:你老爸後來又找了一個番婆。番婆就隻生莎莎一個嗎?
吳有土苦笑:一個就夠受的了。
吳有土耳邊還老響著那句話:哥,祖屋就交給你了。
過了幾天,吳有土回到家裏,自己發笑。
劉素素問他:笑什麼?
吳有土說:你看巧不巧?他們剛走,縣裏就讓我組團去菲律賓。
劉素素說:這倒也好,你40多年沒有見到你父親,這下可以見麵了。還有,祖屋的事你也可以直接和他麵談。這是好事,你還不趕快給你老爸打個電話?
吳有土打電話:老爸,是我,我是有土。
老爸說話挺大聲,說明身子骨還挺硬。莎莎回來了,他們一路平安。
吳有土說:我是想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到馬尼拉去,我是訪問團的團長。
老爸沉了沉說:祖屋你去上鎖了?你沒注意那門?那門怎麼樣了?
吳有土愣住了,半天才說:我匆匆忙忙的,那門是有點斑駁,幾十年了,是一扇舊門了,不過還挺結實的。
老爸似乎不太高興,吳有土從話音裏感覺到。父親的形象,吳有土隻有一個5歲孩子仰頭看到的那個因母親突然病故而總是沉悶著的父親。吳有土失去母愛,同時沒有感覺到父愛。吳有土有點兒怕父親,想說的話,常常憋在心裏。被送回老家後,他曾經是一個很孤獨的孩子。他想父親嗎?有時是怨恨比想念還要多。
老爸說:你別拿話跟我繞,你來馬尼拉前,你再去看看那大門。要沒別的事,你把電話掛了吧!
吳有土半天半天還拿著電話。
劉素素擔心地問:你和你老爸又說不到一塊了?
吳有土想不明白,他讓我再去看看那個門,你有沒有注意咱們祖屋的門上有什麼?
兩個人就一塊去看那兩扇大門。
吳有土拍拍那門,梆梆響。他說:這門還挺好,沒長蟲,咱們門口凹進一塊,不挨雨淋,沒有朽掉。
劉素素說:再細看看,唉,你看,這門讓誰刻得一道一道的?
吳有土說:這老屋很多人住過,沒準是小孩子幹的。
劉素素去數那些刻痕,1,2,3,4,5,6,7,總共7道。還刻得這麼深,這不像是隨意刻的。
吳有土笑了:老爸不會讓我們數這個道吧?他走了幾十年,關心的應該是兩扇大門還結實不結實。
……
飛機正在穿過雲層降落,從座位的窗口可以看到一團一團的雲飛過去。
僑聯主席天亮推一推身邊的吳有土說: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感覺,出門的時候覺得路遠回家的時候覺得路近?
吳有土隻是回過頭來看著他,沒有說話,他不知在想什麼,還沒有回過神來。
僑聯主席自己一拍大腿說:古人說,在家日日好,出門朝朝難,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他自己品味了一番接著說:吳副,你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這是真的出門,家在晉江,我們到菲律賓,我們到馬尼拉來了。你呢,晉江有個家,菲律賓馬尼拉還有一個家。老婆、孩子在晉江,老爸還有妹妹在馬尼拉。你不管是來還是去,都是回家。你的感覺是不是跟我們就有點不一樣?
吳有土副縣長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自言自語:40年了,整整40年了。那一回離開的時候坐的是船,我隻有5歲。
兩個人都沉默了。
僑聯主席天亮終於說:40多年,老人一定會很想你。
飛機已經穿透雲層,從座位的窗口往下看,馬尼拉越來越清晰了,紅色、綠色、藍色、黃色,各種鮮豔的屋頂,都帶著濃濃的異國情調。
吳有土和描裏莎又見麵了,第一次,兩個人踏踏實實坐在一起,那是馬尼拉一家飯店客房的沙發上。
吳有土用像是告饒的方式說話:莎莎,這可是顛倒過來了,現在我是客人,你是主人。在咱們家鄉有個規矩,主人對客人得客氣一點。
描裏莎嘴不饒人:剛來你就挑理啦?
吳有土試探地問:我已經40年沒有見到老爸啦!你什麼時候陪我去看他老人家?
描裏莎的話早就準備好了擱在嘴邊:你就讓我這樣對你客氣呀?老爸已經交代過了,如果是談拆祖屋的事,他這回不想見你。
吳有土無奈,說:莎莎,你說你要是40多年沒有見到老爸,你會想他嗎?
描裏莎說:你別拿話套我,我要是40多年沒有見到老爸,頭一回見麵我決不會成心氣他。
兩個人感情是投合多了,但還是話不投機,叫吳有土真的有點兒束手無策。
僑聯主席天亮和代表團的其他成員在另一個房間換衣服,一身的西裝領帶皮鞋。
一個後生家說:我們這衣服一換,全都一樣,我覺得樣子都傻傻的。你看別人,一個人一個樣,都挺從容。人家有穿西裝的,有穿休閑裝的,還有穿襯衫的,有係領帶的,也有不係領帶的。咱們幹嗎非得都一樣?
天亮說:咱們不是有出國服裝補助嗎,那點錢不花白不花。一塊出門,互相比著,就都比成一個樣。頭一回出門,路都不會走,得讓人領著,像一群鴨子。
另一個後生家說:我看國外跟咱老家也差不多,外國人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咱們往往是自己嚇唬自己。咱們晉江人以前都光腳,祖祖輩輩光腳慣了,鞋子捂腳受不了。頭幾年,有幾個晉江人在北京站下火車,也穿西裝,也穿皮鞋。天太熱,他們就把鞋子襪子全部脫了,襪子塞在褲兜裏,把兩隻鞋的鞋帶係在一起,背在肩上提著包,4個人橫成一排在長安街上走。城裏人都笑咱們土,可怎麼樣,才幾年,咱們成了製鞋之鄉,連他們也穿咱們做的鞋子。城裏人笑咱們黑,日頭曬的,現在咱們在樓房裏蔭了幾年,再比比,城裏人也不比咱們白淨。
天亮說:你們都說得挺有理,可今天咱們還是按原來定的規矩辦。學人家從容學好了也從容,學不好可就亂了套了,咱們的人哪,還是有一個規矩攏著好。
僑聯主席天亮走到鏡子前去梳頭。
一個後生家說:我這領帶係成死疙瘩了,主席,你能不能幫個忙?
僑聯主席天亮說:我就知道會有這麻煩事,你看我這個。他把自己那種“一拉得”領帶拿給他們看。
他們去敲吳副縣長房間的門。
天亮說:吳副,歡迎大會就要開始了,我們是不是要準備走了?
吳有土看看描裏莎。
描裏莎不吭聲。
吳有土對天亮說:這樣吧,你們先過去,省得讓他們等,我馬上就過去。
天亮有點猶豫:你是團長……
吳有土說:沒關係的,反正都是咱們自己的鄉親。我不會耽誤太長時間。
天亮說:我們都換好衣服了,你是不是也換一下?
天亮他們走後,吳有土說:莎莎,你說這一回,咱們兩個怎樣才能配合好?
描裏莎說:別談拆祖屋的事。
吳有土突然聰明起來,他說:我在馬尼拉人生地不熟,我得去拜訪很多朋友,你先給我當向導。咱們把公事辦完了,再辦私事。咱們當然不談拆祖屋的事,拆不拆,咱們都聽老爸的。
描裏莎審視一下他。
兩個人拍了一下手。
描裏莎說:一言為定。
描裏莎拉著吳有土的手一直走到電梯裏,電梯門慢慢地關上了。等電梯門關到隻剩一尺寬的時候,吳有土看到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坐著輪椅也要上電梯。他趕忙伸手去按電梯開關,電梯門又開了,描裏莎過去幫那老頭把輪椅推進了電梯。電梯門又關上了,刮了老頭一下,老頭夾在胳肢窩裏的一個皮夾子掉了下去。三個人都低頭看,從皮夾子裏飛出一張黑白舊照片。描裏莎趕忙蹲下身子,幫老頭把皮夾子和照片撿起來。
老頭說會說閩南話:道謝。
吳有土愣了一下,也用閩南話問:老伯是……
描裏莎打斷他們的話,哥,你5歲的時候回到晉江,你對馬尼拉還有沒有一點點印象?
吳有土說:就記得當時哭,不想走。
這時,老頭插話了,我幾十年沒回晉江了,我總想念晉江呢!
吳有土說:老伯,我們是他鄉遇故人啦。
老頭說:我比你還晉江人。
描裏莎說: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老頭說:他有點像外國人。
描裏莎說:我看他一點不像,他像個十足的晉江人。
老頭搖了搖頭說:四分之一晉江血統。
吳有土吃驚說:老伯這麼好眼力。
老頭說:不是眼力,是這個。他用手指頭指了指自己腦袋,接著問,多大歲數了?
吳有土說:既然您說得這麼準,那您說一個數。
老頭說:不是45,就是46。
吳有土說:您好厲害。
老頭說:一輩子走南闖北的人,見得多了。
描裏莎說:光顧說話,忘了按開關了。老伯,您上幾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