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祖屋的門(二)(3 / 3)

描裏莎說:這好辦,人就要有點痛快勁兒。這樣吧,你把這杯幹了,祖屋要是非拆不可,我幫你去勸老爸。

王威廉說:莎,你怎麼灌你哥呢?

描裏莎說:你別管,哥,怎麼樣?

吳有土說:我就痛快一回

天亮提醒他說:酒話是不算數的。

吳有土點頭說:可我不想讓莎莎認為我藏假。

小妹灌大哥,吳有土過量了,這是他當了副縣長後的唯一的一次。

第二天,描裏莎和王威廉在街上溜達。

王威廉說:你昨天晚上犯什麼瘋?

描裏莎不解:怎麼啦?

黑色的雲頭從海上升起來。海島上的雲不是白就是黑,色彩分明,該晴就睛,該雨是雨,就像一個人不會撒謊。

王威廉不斷抬頭看天上的雨雲,一邊說:這雨來得好,洗一洗你才會明白,我覺得你哥本質上是個偽君子,喝酒他裝蒜,在你們家祖屋的問題上他也裝蒜。可你仔細想想,其實他心裏明白著呢!他到菲律賓來,誰有錢他就繞著誰轉,你有這樣一個哥,甭看他是個副縣長,你什麼也甭想指上他,都是自私的,利用喝酒算計你呢!你一下就上當了。難道你為了保住祖屋做了那麼多的努力,現在他喝了一杯酒,你就拱手出讓嗎?

描裏莎說:哇!威廉,你就認為他的人就這麼壞?

王威廉說:你不也認為你哥自私嗎?我這麼說,你不愛聽?

描裏莎說:好好,你這麼認為也可以。那你說,現在怎麼辦?

王威廉說:我看那,那破房子留著也沒什麼用,拆你就讓他拆吧。你是聰明人,我想我們兩個的心思是一樣的,不讓拆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你跟他鬧酒有什麼意思?在這邊應該把他哄好了,祖屋拆可以,可咱們可以向他提條件,讓他用補償的辦法要地,現在那邊的地皮也挺貴的,這筆賬,你得會算。

那邊半個天空還是清朗朗的藍,這邊半個天空卻全黑掉了,島國的雨說來就來。雨點一個是一個,尤其是打在街道的磚地上,一點何止是銅錢大。行人紛紛往商店裏邊跑,街上聚然空闊。雨像亂箭一樣射著描裏莎,王威廉去拽站著不動的描裏莎,描裏莎卻把他的手甩掉了。

描裏莎說:威廉,你真的是這麼看我的嗎?你現在是在跟我合謀?

王威廉說:怎麼啦?

兩個人都淋濕了。

描裏莎說:你是想讓我用這樣的方法把我的祖宗八輩都賣掉?王威廉,既然這樣,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王威廉一下愣住了。

描裏莎把脖子上的金鏈子揪下來,扔到王威廉的臉上,扭頭就走。那是濕淋淋的描裏莎,但不是狼狽的描裏莎,而是疾走的描裏莎。所有的熱帶樹也在風雨中傾斜著,仿佛在陪著描裏莎奔跑。

吳有土見描裏莎渾身濕透,眼睛有點紅,問她:莎莎,我看你樣子有點不對,你怎麼啦?

描裏莎說:我沒事。哥,你是不是喝壞了?說著,她的眼淚流下來了。

吳有土問:怎麼啦?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描裏莎說:我不願意說,我心裏有點亂,你可以不問嗎?

兩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吳有土說:莎莎你幫我拿一張紙過來,再拿一個本來墊著。

描裏莎把紙給他拿過來了。吳有土在那紙上畫。

吳有土說:莎莎,我畫的是咱老家,咱老家原來很窮,現在正在慢慢富起來,我們正在把原來的農村變成一座城市。我想,原先老爸離開老家,到海外謀生,他在尋找什麼?他在找一座城。而現在,那座城不在天涯海角,正從家鄉的地底下生長出來,我們現在做的,就是這件事,在那到處都有赤土埔的土地上,建造一座自己的城。

描裏莎說:老爸給我說了,在咱們的老家,會出現一座城,而在那城裏,有一棟咱們的祖屋。

吳有土說:祖屋在農村,農村家家都有祖屋,如果所有的祖屋都進入城市,城市將寸步難行。

……

張鵠、莊紫玉等十幾位僑胞和天亮都坐在沙發裏,小姐正給他們送茶。吳有土一邊係領帶一邊往裏走,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

吳有土問:今天這麼早,你們怎麼都來了?

張鵠說:你在菲律賓這幾天,該辦的事都辦了,就剩下一件非辦不可的事。

莊紫玉問:你還沒有去看你的老父親吧?

吳有土說:謝謝你們還給我惦著這件事。我已經跟莎莎說了,無論如何,得陪我去看一下老爸。

有人問:聽說吳副縣長是頭一回到菲律賓,幾十年沒見到老父親了?

吳有土說:其實我出生在菲律賓,5歲回的國,一段時間關係中斷了。

有人說:這麼說,你父親的年紀不小了。聽張先生說,你這邊有一個老父親。我說,不管有多忙,你這回一定要去見你父親。

天亮說:剛來的時候,我就對吳副縣長說,這回老父親是不能不見的,可吳副縣長說,因拓寬街道,他同意把祖屋拆掉。這件事,莎莎回去知道了,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很生氣。吳副縣長發愁,不知怎麼給父親解釋。還有,很多僑胞給家鄉做了好多好事,吳副縣長都想一一拜訪一下,就把這事擱後頭了。

吳有土說:莎莎說,我得保證不拆祖屋,否則,父親就不見我。我呢,我有我的難處。

莊紫玉說:這回,不管你老父親怎麼固執,你都應該去看他,你都應該依他。其他的問題回頭再慢慢地想辦法。

所有的人七嘴八舌的,但意見是一至的,都讓吳有土去見老父親。

描裏莎說:我哥剛來的時候,我不想帶他去看父親,他要拆祖屋,父親一定生氣,我也覺得我哥這人挺沒勁。不過這幾天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我哥這個人還是挺有人味的,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現在我倒有點向著他了,我可以幫他點忙,但能不能說服父親,我可不敢擔保。

吳有土說:莎莎,謝謝你。

大家都說:那你們快走吧。

描裏莎說:是得快走,我父親不住在馬尼拉,他住在樹裏駁。

所有的人都不知該怎麼辦:樹裏駁,太遠啦。

張鵠說:下午的飛機,他們去看老父親,有4個半小時的時間。

描裏莎說:路我熟,得走兩個小時,在父親那兒,可以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的車就停在門口。

天亮說:你們快走吧。吳副縣長的行李我們會替他收拾的,你們回來就直接奔機場。

車開出馬尼拉,一棵棵熱帶樹,一叢叢不知名的花,閃過去閃過去……

吳有土說:莎莎,我覺得這兒很美。

描裏莎說:那你也過來住。

吳有土說:我想老爸和你,以後會常來的,我也喜歡咱們老家。我覺得,實現美的過程比美更能打動我的心。是一座城正在我們的手裏產生,我正參與建造這座城的全過程。

遠遠的看見父親的家了,綠樹白牆,吳有土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輪椅裏麵,就在門口等著他們。他竟然就是他剛到菲律賓時,在電梯裏碰到的那個老人。一個言辭那麼激烈而冷淡的老人和一個迫不及待坐輪椅來看他的老人在這一刻融合在一起了。吳有土的眼睛潮濕了。

描裏莎把車開到父親的身邊,吳有土下車,用雙手抱住父親的一隻手。他彎下身子,把自己的臉貼在父親那隻帶著老人斑的手上。父親用另一隻手擱在他的頭上,有一分鍾,他們都沒有動。

吳有土說:老爸,為祖屋的事,我可能讓您生氣了。

父親沒有回答:他回頭指了一下說,這是咱們的家,你的時間緊,下回來再進去吧。我得跟你們到墓地那邊去一下,轉過那個彎就到了。

吳有土和描裏莎推著父親的輪椅。

到墓地門口,父親說:莎莎,你到那邊花店去買一些鮮花。

描裏莎說:哥,你跟老爸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父親見描裏莎走了對吳有土說:你先推著我過去。你母親的墳不在這裏,你下回來才能去看了。

吳有土有些疑惑:老爸,咱們家還有誰?莎莎的媽媽呢?

父親平靜地說:你誤會了,你母親死後,我一直獨身,後來就帶著莎莎。

吳有土愣住了,他不敢再問。但他解不開疙瘩,還是問:老爸,莎莎不是我的親妹妹?

父親說:他是你堂叔的孩子,他們這一支,就隻留下莎莎一個人。

他們停在7個人的墓前,吳有土看著那些墓碑,他發現,墓碑上都刻著每一個人生卒年月。他發現他們年紀都不大,大的不過30,小的不到20,而他們都死於同年同月同日。

這時,吳有土又看到那天在電梯裏看到那個皮夾子,父親從裏邊拿出那張照片,是一張老照片。吳有土從父親手裏接過那張照片,一排站開,7個後生家。

父親說:他們都是你的堂叔。

吳有土問:家裏的老輩人怎麼沒人告訴我?

父親說:那時我不能告訴家裏任何人,那時來往又不方便,剛好就把這事瞞過去,往家裏寄信和錢,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又趕巧他們的父母在老家都相繼病故,對別人我就說他們都去了加拿大。

吳有土說:怎麼這樣慘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父親說:大地震,工廠倒塌。7個人早晨生龍活虎地出去,晚上卻一個也沒有回來。直到現在,我都不忍回憶那段往事。

吳有土哽咽了。

父親問:你又去看過祖屋的大門嗎?

吳有土說:父親,我懂了,大門上的七道刻痕是他們離開家鄉時的身高。

父親的手有點兒抖,吳有土抱著父親的手。

描裏莎把花抱回來了。

描裏莎說:哥,你怎麼啦?

吳有土眼淚滑下了,沒事,你把花給我。

吳有土和描裏莎把花放到墓前。

吳有土說:莎莎,站在我麵前,站近一點,讓我好好看看你。莎莎,你有一個笨頭笨腦的哥。你還生我的氣嗎?

描裏莎挨著他站著,搖搖頭。

吳有土抬起手胡擼胡擼描裏莎的腦袋。

描裏莎抬頭看他:你親我一口。

吳有土在描裏莎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而後他們兩個人一塊走回父親身邊,三個人抱在一起。

吳有土隻是靜靜地看著描裏莎。

描裏莎笑笑說:你神秘秘的樣子還挺好玩的。

父親說:時間不太多了,你們走吧。我要一個人再在這兒待一會兒。

他們開車往回走,兩個人都沒說話。

吳有土望著窗前窗外,時而曠闊,碧草連天,時而高遠,椰林夾道。醒人眼目的是那些紅色藍色的民居屋頂。路兩側還能遇到長年堆積的火山灰。也許是回程,他幾天來的愁腸百結解開了,也不再像去大崖台看火山口路上那樣追逐那些異國情調的一景一物,便昂首放眼長空。千島之國菲律賓常常風雨突變,卻又轉眼掃盡陰霾。天藍極,不是一個洗字就能概括。纖塵不染,是人被逼到沒路後的硬造。其實,那藍,是由那些白色的雲給提出來的。

藍天是人類對天空的一個非常籠統模糊的概念。一位英國畫家畫了一個紫色的天空,很多人不接受,它卻因這點突破成了名畫。這島國才真是天藍雲白,叫人心裏好清爽。先是蕩出一絲一縷,幽幽然,像在碧藍的水中淘洗白色的紗巾。

突然堆積起來,雲的奇特造型,隻能用天馬行空大鵬展翅作比。那是天和海,上下兩樣無邊的藍色碰撞的想象力。而且,它瞬時萬變,標新立異。有鑄銅,有石雕,有木雕,甚至有沙雕冰雕,這裏的雲雕是讓人望空興歎的上帝傑作。

故鄉雖是大陸,卻也是海邊。從藍色的海麵上升起的白雲比從黃土地紅土地黑土地上升起的白雲更白。看菲律賓的雲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這一朵,來自故鄉。也許,那一朵,要飛向故鄉。

吳有土也許是心情變得舒暢了,他盡情地欣賞這些異國風光。

突然,他們的車慢慢停下了,前麵排著長長的車隊。這時,他們才醒悟過來。

描裏莎說:奇怪,怎麼會堵車還堵得這麼厲害?

她放下窗玻璃,探頭往外看。

遠處一塊牌子:修路,車輛服從指揮行駛。

描裏莎傻了:哥,麻煩了,我把你航班耽誤了。我按一般情況計算時間,我沒有把意外加上去。咱們不管怎麼努力,你也沒辦法趕上這趟航班了。你生我的氣吧?

吳有土說:今天看到老爸,我不會生氣,今天才知道有一個跟我這麼親的妹妹,我不生氣。

描裏莎說:老爸給你講了咱們的幾位堂叔遇難的往事了吧?我相信,這對你肯定是一種震動,但你會不會產生另一種想法,這太偶然了,要是隻死了個別人,要是他們不是一家人?

吳有土說:這事的確搖撼了我。我體會到,早年,華僑是很苦的。

描裏莎說:有的還是挺慘的,如果你能多去看一些華僑墓地,你就會發現,一批人死於同年同月同日的現象並不是個別的。當然,但願這永遠成為曆史。就說菲律賓吧,西班牙殖民者對華僑進行了6次大規模的屠殺,受害華僑達10萬人之多。日本占領菲律賓後,也是對華僑搞大屠殺。假如都有墓碑,你就會知道,有多少華僑是死於同年同月同日。這是一部華僑的遭遇史,你未必清楚。可你知道,華僑為什麼對家鄉那麼有感情,這和他們的遭遇其實是密切相關的。

吳有土說:這些年,我忙於事務,書是讀少了。我們是編過華僑誌,但我沒有細讀。

描裏莎說:我這次去老家,到書店,圖書館去查閱有關華僑的書,我發現主要是一些大投資者、富豪排名榜之類,出版的目的太單一,就集中在一個錢字上,我想這和僑胞的愛國愛鄉的感情是不對應的。

吳有土說:莎莎,我一開始以為你是個好衝動的人,今天聽你這一番話,我得對你刮目相看了。你給我很多啟發,我明白有很多事情我過去疏忽了,今後我會認真去做。

他們的車開進馬尼拉機場的時候,聽到廣播裏用中文和閩南話在重複播著:從中國來的吳有土先生,請你聽到廣播以後,馬上去辦登機手續。吳有土和描裏莎都感到很驚訝。

吳有土和描裏莎趕到大廳,他們看到,張鵠、莊紫玉等幾十個來給代表團送行的僑胞都聚在那裏,見他們兩個人全都圍了過來。

吳有土說:到底怎麼了?你們怎麼還都在這裏?

描裏莎說:我知道,他們送走了代表團,還都特意留下來送你。

吳有土說:不要這麼客氣嗎,就為我一個人耽誤你們這麼多時間。

張鵠說:為了讓你能和代表團一塊走,大家一商量,就把這趟航班的時間給買下來了。

吳有土不知說什麼好,匆匆和他們告別,甚至來不及一一握手,但他感受到那種濃濃的親人情感。

吳有土終於和大家分開時,描裏莎又跑了過來抱住他。

吳有土從飛機的窗口往外看,天藍極了。如果隻是純藍,也就不藍了。有幾絲白雲,清清楚楚,不混不暈,靜靜的,不動。海也是藍極了,有鱗狀的感覺,清朗得可見波紋。有幾線船,仿佛也是靜靜的,不動。

世界上沒什麼比這種純淨透明更美好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