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祖屋的門(一)(1 / 3)

一朵調皮的雲和一輛小霸王在公路上追逐,它的影子一會兒被小霸王甩掉,一會兒又追了上來,得意地在車頂上趴一會兒,一溜小跑前邊去了,又回頭看,逗那輛小霸王。那是一朵潔白的雲,由純藍的天襯著,這麼白,這麼藍,隻有高山上和大海上才有,也許這是一朵從千島之國菲律賓飄來的白雲,和車上的客人結伴同行。

正在修路,剛剛修出半邊,另外半邊正在鋪石子。兩邊的車都想往前擠,把路卡住了誰也動不了。警察在指揮疏通,已經打成個死疙瘩怎麼也解不開。擠在一起的什麼車都有,大型的集裝箱貨車和三輪貨車、大巴和小巴,手扶拖拉機還削尖腦袋往裏擠。原來神氣活現的小臥車現在隻能可憐巴巴的讓人擠在裏邊,邊上的貨車上麵裝的貨物像一座要倒下來的山。還有灌縫的,摩托車和腳踏車把所有的縫隙都膩死了。喇叭聲和叫喊聲。那輛小霸王從遠處開來,很快的也跟所有車擠在一起了。

那朵白雲的影子掠過所有的車輛,好像是成心在氣那輛小霸王。

吳有土副縣長坐在駕駛室右邊的座位上,他剛剛從廈門機場把他的老朋友菲律賓僑胞張鵠和另一位菲律賓僑胞莊紫玉接回來,本來想顯擺一下現在的路已經修得不錯,沒想到在這兒露餡了。

吳有土說:對不起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找補說:其實就差幾天,你們走的時候,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

張鵠心情好,他說:不急,怎麼說已經是到家了。

莊紫玉問:這路要修多寬?

吳有土說:計劃修40米寬,目前資金不足,先修中間的四道,但我們把外邊的量都留出來了。

小霸王前麵掛著縣政府的牌子,司機挺橫,使勁地按喇叭,硬要擠出一條道來。可前邊的人誰也不回頭看。司機罵了一聲。

吳有土本來想穩住勁,到底是坐不住了,他打開車門往前看,前麵還堵得嚴嚴實實的。他隻好從車上拿了一個寫著一個“讓”字的牌子跳下車去,他往前走幾步,指揮疏通的警察看到那個牌子趕快向他跑過來。警察一喊,邊上的車不管情願不情願,都乖乖地讓開。於是,他們的小霸王就從別人不能走的正在鋪石子的一邊碾著石子往前開。

那朵白雲沒等他們,也不道一聲別,早已揚長而去。

張鵠說:吳縣長,你這牌子好厲害啊。

吳有土苦笑著說:今天出門一直不順,接我妹妹接不著,還在機場耽誤了一個小時,到這邊又趕上堵車。

張鵠戲謔說:吳縣長,我要有你這個牌子就什麼都不發愁了。

莊紫玉說:張先生你別拿吳縣長開心了。吳縣長,你妹妹這是第一次回來嗎?

張鵠搶過去說:她是個女記者,鼻子底下長著嘴巴,沒準她還比咱們先到呢。我認識你妹妹,你妹妹好漂亮,喜歡穿白衣服,描裏莎,是個混血兒吧?

吳有土笑笑說:我也是混血兒,還特複雜,我爺爺是晉江人,奶奶是菲律賓人,外婆也是菲律賓人,外公是西班牙人。

張鵠說:可你是長得挺標準的中國人。

那朵白雲比那輛小霸王先到縣城。仿佛是一種本能,它飄向一幢仍然保留著燕尾翹角瓦筒瓦擋簷前滴水大廳天井的紅磚老屋。

白衣描裏莎站在祖屋門前,門沒上鎖,她伸手一推,門就開了。

描裏莎和她的男友王威廉在屋子裏邊轉,梁柱窗欞上都有雕花,顯得古色古香。屋子裏整潔清爽,木頭都是棕褐色,地磚都紅紅的。描裏莎感覺到一雙手,她未曾謀麵的嫂子的手。祖屋把一代代的人,不管他們生活在什麼樣地方,都維係在一起。

描裏莎指著一間房子說:我爺爺是在這間房子生的,我老爸也是在這間房子生的。

王威廉說:你不是第一次來嗎?

描裏莎說:老爸給我畫的圖,一點一點告訴我的。這棟房子一直被人家占用,這幾年落實政策,才還給我們家的。

街上,幾個工作人員用測量器測量,拿著條尺量。他們提著一桶石灰,拿一把刷子在裏麵蘸,在那些房子上寫著一個一個的“拆”字。這時,他們來到描裏莎走進去的那幢房子前邊。不知怎麼,這幢房子和別的古舊的房子不同,也許是那朵白雲的緣故,那朵由純藍天空襯著的潔白雲彩,它的影子落在老屋的天井裏。老屋色彩深沉濃重,顯得特別的堅固,還棱角分明。那些在“文革”期間被損壞的大門兩側的雕刻,也強調出它的殘缺美。

拿刷子的刀條臉說:這棟房子還挺不錯的。不是兩邊都拆嗎,幹嗎到這裏就光拆這邊的不拆那邊的?

提一桶石灰的胖子說:總得講個公道嗎,這房子本來就凹進一塊,照理說應該拆那一邊。是不是那邊的人勢力太大?

拿條尺的胡子說:勢力大?這邊是吳副縣長家的祖屋。新官上任他得拿出一個姿態來,叫帶頭也叫表現。

描裏莎沒注意到外邊的人在說什麼幹什麼,把大廳邊上的一把梯子搬過來,架在廳前的橫梁上。

王威廉說:幹嗎?要不要我幫忙?

描裏莎說:你幫不了忙。

描裏莎爬上去,伸手在橫梁上邊摸。

王威廉說:你找什麼呢?

描裏莎高興說:找到了找到了。

描裏莎從上邊下來,手裏抓著一把銅板,1,2,3,4,5,6,7,是7個。

王威廉好奇,也爬上去,摸了半天,隻摸到一手灰,遺憾地說:怎麼全讓你一個人摸走了?

描裏莎說:這是我們家呀。

描裏莎玩著那些銅板,奇怪,有的怎麼是卷邊的?

王威廉說:這是哪個年月擱在上邊的?

描裏莎搖了搖頭。

王威廉站在大廳邊上,正用手去摸木板隔牆上的雕花,說:這是一棟木質結構的房子,這房子好棒啊!

描裏莎說:這牆一邊分六牘,父親讓他們在每一牘上都要刻上花邊。大門那邊,兩邊牆上,下邊是石頭的上邊是磚頭的。石頭上雕怪石走獸,磚頭上雕花樹飛鳥。走,我帶你去看看。

不知為什麼,走到大門那邊,描裏莎就站住了,她伸手去摸那兩扇油漆斑駁的門,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兒發愣。王威廉拽著一扇門上的門環敲了敲,他在提醒描裏莎別在那兒愣著。描裏莎卻還是目不轉睛的,她無意中發現在那扇斑駁的門邊上有幾個刻痕,於是她用手去摸,去數,總共是7道。她喃喃自語,1,2,3,4,5,6,7。

王威廉眼睛一亮,指著她從胸口一側到右肩膀,一溜白色的飾花,1,2,3,4,5,6,7,也是7朵。

描裏莎挺疑惑,怎麼這麼巧,7個銅板、7道刻痕、7朵飾花?

但這時,外邊的擾亂,打斷她的思緒,描裏莎和王威廉從屋裏走出來,這時,那些人正在往牆上寫“拆”字。

描裏莎沒再給王威廉講那些雕刻,雕刻的傷殘的疼痛一下子傳遞到她的身上,她急了:你們這是幹什麼?

從紅磚老屋走出來的是個白衣美女,還由一位穿黑色西服的先生陪同,女孩身上有一股野氣,先生卻是文質彬彬的,三個身上沾著白灰的人都愣了。

拿刷子的刀條臉見那女孩娥眉倒豎的,解釋說:街道要拓寬,這房子要拆掉。

描裏莎說:你們是誰?你們要拆這房子?

刀條臉還說:這是上頭布置的任務,問我們沒有用。我們是腳仔手仔,聽喝的。

描裏莎說:這房子是我家的,不是落實政策還給我們了嗎?

提石灰桶的胖子問:你家的?你叫什麼名字?

描裏莎說:我叫描裏莎。

拿條尺的胡子說:這是吳副縣長家的祖屋,我們這裏沒聽說有姓苗的。你是個番客吧?你沒認錯房子?

描裏莎說:這和我老爸畫的一點不差,門前有棵苦楝樹也沒錯。

王威廉把描裏莎拉到一邊,說:他怎麼說這是一個縣長的房子?是不是有一個縣長要占這個房子?

描裏莎轉向那三個人跺腳說:你把那個縣長叫來。

胡子說:咱們今天是遇到番仔兵了,有理說不清。

圍了好些人看熱鬧。

有的說:這番仔婆挺厲害,開口就是把縣長叫來,哈哈。

有的說:現在講華僑政策,沒準縣長還就怕她。

吳副縣長的妻子劉素素正在擦窗玻璃,她想收拾一個房間,把描裏莎接家裏來住,對待第一次回國的妹妹這樣親熱一點。她看了看手上的表,自言自語,都幾點了人還沒接回來。這時,電話鈴響了,她趕忙去接電話,找誰?……他去接他妹妹還沒有回來……什麼?一個番仔婆……好吧,我給他打電話。

劉素素給吳副縣長掛電話:我是誰?你還聽不出來?你把妹妹接哪去了?……什麼?沒接到?剛剛辦公室來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番仔婆在咱們祖屋那邊跟人家吵,不讓人家往牆上寫“拆”字。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妹妹?

吳副縣長把車開到那兒,下車。他看到那個有胸有臀的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番仔婆。

吳有土走到她麵前問:你是?

描裏莎說:我還問你呢,你是誰?

吳有土的話從嘴邊滑了出來:我是吳副縣長。

描裏莎說:你是縣長這房子就是你的啦?

吳有土說:你是莎莎吧?我是有土。

描裏莎歪著頭瞄著他看,說:你是我哥?憑什麼?

吳有土說:我開車到廈門機場接你,沒接著,你怎麼自己跑這裏來了?

描裏莎說:你不是說舉著牌子嗎?我怎麼沒看到?

吳有土副縣長把牌子拿出來給她看說:你看牌子我還留著呢!

牌子上寫著:張鵠、莊紫玉、描裏莎。

描裏莎說:你不是說接我嗎?怎麼接這麼多人?算了。有牌子,你也不是我哥。

吳有土苦笑:那你又憑什麼?

描裏莎說:就憑你讓人拆這祖屋。

吳有土求饒說:莎莎,你別鬧了。你的朋友呢?

描裏莎哼了一聲,用眼睛把黑西服拉過來,說:這是王威廉。威廉,這是我哥。

吳有土副縣長和王威廉握了握手。

王威廉笑笑: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

吳有土說:走吧,他們都在賓館等呢!

描裏莎指著那個“拆”字說:這些人是誰?他們膽子怎麼這麼大?要拆咱們的祖屋?

吳有土副縣長說:這你不用管了,到賓館我再跟你解釋。

描裏莎說:我不能放著祖屋不管,你不是副縣長嗎?你現在就讓他們把這個“拆”字給我洗掉。

圍觀的人轟地笑了,這下有好戲看啦。一個口齒好厲害的番子婆,跟一個有頭有臉的副縣長,在一幢紅磚老屋前不依不饒。一個可以撒潑的女孩,一個隻能求饒的縣官。圍觀也不是單純的圍觀,那些反對拆遷的唯恐天下不亂,借機跟著起哄。

吳有土說:寫個字怕什麼?又不是馬上就拆掉,這是規劃,做起來還早著呢!

描裏莎說:不行,我不走。我今天要看著他們把這個字給我洗掉。

吳有土說:莎莎,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副縣長,我不能在這裏瞎指揮的。

描裏莎說:你是副縣長,不是落實政策了嗎,你就讓他們在我們祖屋牆上寫“拆”字?

吳有土副縣長無可奈何。

胡子為吳副縣長解圍:吳副縣長,怎麼辦?要不我們先把它擦掉?

吳副縣長說:對不起,我妹妹她這是第一次回國,她不太懂得咱們這邊的事,也不了解情況。他轉向描裏莎說:走吧!他們會擦掉的。

描裏莎說:我聽懂了,你說我是番仔。我得看著他們把那“拆”字洗掉,還得洗幹淨了。你知道,我走的時候,老爸特別交代,一定要來看祖屋。他打算翻修祖屋呢!

吳有土自己搖了搖頭。

刀條臉用白灰把那個“拆”字刷掉。

描裏莎說:不行,讓他們用水洗掉,原來是什麼樣的還得是什麼樣的。

胖子無奈,隻好去提一桶水洗那片白灰,露出原來的紅磚。

那一天是晴天,但天上白雲很多,一朵朵從老屋的上空過去,或者是剛才那一朵白雲不放心,它一次次重複,在藍藍的天上徘徊,影子就一次次從老屋上麵飄拂過去。那剛洗出來的紅磚跟著一暗一亮一暗一亮,一紫一紅一紫一紅,尤其引人注目。一開始,圍觀的人就覺得那番仔婆好厲害,這時,又發現,由那片紅磚的襯托,她還是一位白衣靚女呢。

描裏莎對吳有土說:你交代他們不許再在上麵寫了。

吳有土副縣長笑著說:你們都聽到了吧?轉向描裏莎說:現在上車吧。

吳有土好歹把這位姑奶奶請上車。

吳有土說:莎莎,你嫂子想讓你住我們家,咱們是先到家裏去看看還是吃了飯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