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鼠牛虎免龍蛇……(2 / 3)

畫龍點睛,一點出眼睛,龍便騰空而去。辰雕的龍並不飛走,隻是有點兒躍躍欲試,至多是在原地掙蹦。辰的龍多是浮雕,他深知自己的龍的力量,從裏側把它鎖住了。

他的手藝也是師傅傳給他的,拜師後才知道,那龍是拚起來的,鯉魚須、牛頭、鹿角、蛇身、魚鱗、魚尾、雞爪,所以分外有光彩。

不過龍頭是什麼,有過爭議,一說是獅頭,一說是兔頭,當然還有牛頭。

兔頭,不像。

獅子頭,古時候,中原沒獅子。

那便是牛頭了。

一回旋風過後,天上飛下一個牛頭,國人都說,是某某龍王被玉皇大帝處斬了,這說明牛頭是有點兒依據的。

蛇身是準確無誤的,屬蛇的叫屬小龍,龍蛇有大龍、小龍之分。

但還有人由圖騰考證,龍是男性生殖器。師傅可是沒說,辰很是有些惶惑,這太不雅了,乃國人之大忌,按下不表。

就算那老學究說得有道理,在這禮儀之邦,也已經用鯉魚須、牛頭、鹿角、蛇身、魚鱗、雞爪掩蓋起來了,就像人穿了衣服。

辰很體諒葉公,真龍,就像條大蠍虎子,把個光不溜溜的腦袋伸出來了,誰不害怕?連小蠍虎子,都那麼惡心。到了20世紀,夷人在一個大湖裏,看到水裏伸出那麼個腦袋來,還翻了好些船。這種事啊,誰也別說嘴。至於葉公,第二天見了滿屋雕龍,神色惶遽。那是他驚魂未定,吃幾服中藥就沒事了。

葉公聽到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後,很是感動,備了酒席,宴請辰。

可惜辰認不得幾個字,還有,一個做工匠活的,有什麼資格把自己的想法著之竹帛?雕你的龍去吧!

辰便口授自己的弟子。可是文人們又造出“空口無憑”這麼個詞來。辰的傳人都被弄得目瞪口呆。

從而,“葉公好龍”隻有一種解釋法,便謬傳至今。

在設計院呆的時候長了,很多人莫名地產生了直角忌。

上台階,蹬著一個一個直角往上走。樓門,直角,樓道拐彎,直角。辦公室的門,還是直角。進了門,天花板和地板,直角對著直角。大眼蹬著小眼。櫃子,直角。寫字台,直角。桌玻璃、尺子、三角板、圖紙,直角!直角!直角!直角!腦子裏全是樓房,一個個像火柴盒,直角。不敢低頭,中山裝,貼兜,整整十六個,直角。騎車上班,街道,橫平豎直,直角。早晨,怕晚了,走在路上,燈還亮著,下班,走得晚,燈全亮了。燈光,昏黃的,煞白的,全壓成四方塊,還是直角。遠遠的,分不清是燈,還是星。碎碎的,全是小方塊。月亮,也算一個小方塊,要不,你就被孤立了,得入另冊。中午,沒食堂,自己帶飯。拿出來,一看,喉嚨挺不舒服,飯盒也是方的,圓粒米飯也學乖了,擺列的有棱有角。午餐肉,直角,茄子,直角。天很熱。從窗口撲進一塊四四方方的熱氣。汗出來了,順著抬頭紋往兩邊走,到額角,順眉梢猛地一拐,直角,滑下去了。看電影,眼睛能看到的,銀幕,四四方方,直角,眼睛也是方的,難怪這樣造辭:“眼角。嘴是方的,嘴角。牙齒,小白瓷磚似的,滿嘴的小直角。一摸腦袋,嚇一大跳……

被架在直角上幹了好幾個小時,中間停下了,休息二十分鍾,可以去做操。還沒離座,有人送來一張表,直角。要交什麼費,直角。下雨了,出不出,雨腳和地麵,形成直角。有人推門進來了,艱苦樸素,打一個補丁,直角。腳踩在地上,鞋底花紋,直角。

已來了,所有的人樂了,直角全衝著他。

這小子,沒正形,一腦瓜子歪論。從四四方方的銀幕上,看完了高爾基的《童年》,他說:“痛苦就是曲折,曲折就是複雜,複雜就是豐富,豐富就是美好。”可以說是滿嘴荒唐言!這一下痛苦不成了美好了嗎?可讓他這麼一繞,還挺不好駁他。隻好歪著直角構成的腦袋想想,不知怎麼,腦子裏就出現一條曲線,像一條蛇。

小時候玩過家家,用樹杈子在地上畫一條曲線,那就是畫蛇。沒有添足。

過節時,舞龍,像條大蛇。

寫對聯,筆走龍蛇。

那條繞過故鄉的淙淙流淌的小河,曲曲彎彎的,成群的小魚兒忙忙匆匆。柳條兒往下垂著,搖搖擺擺。遠山在地平線上起起伏伏。站在石碌碡上那個小女孩,小辮子編得歪歪扭扭。在碧綠的莊稼裏,一條紅土路委蛇騰伏。一個誰,要從那兒走來了。

不知怎麼,所有的人都想起了童年……

葉公好龍,午好馬。

葉公好的不是真龍,午好的也不是真馬。這自然不是葉公的時代了,但中國的名畫家常常以畫某某出名,或以畫某某為特色。齊白石畫蝦,徐悲鴻畫馬,吳作人畫熊貓,黃胄畫驢,一人占一樣,所以午獨獨喜歡馬,也就名正言順。他還就獨獨喜歡中國古代雕塑中的馬。他不是畫家,就喜歡,舍得花錢,出門旅遊,主要是想看各種古墓陵前的石馬,到各博物館裏去看出土的各個朝代的青銅馬、陶瓷馬。哪兒沒見過,他都揪心揪肝的。他買各種各樣的圖片和書、各種各樣的仿製品。秦始皇墓陵的陶俑馬、馬踏飛燕、唐三彩,擺在家裏,書櫃上、桌上。看著它,可以不吃飯。他樂得這樣。

有人耍笑他:“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午當然隻能算看熱鬧。人擠兌他是外行。

外行?他想想不是滋味兒,“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見多就是識廣,他得找補回來。

可一個人看著滿牆貼的圖片,他長年這麼摸弄,怎麼就沒摸出個門道來?心裏突然又有點兒不是味兒?

他開始讀各種說明介紹。

關於霍去病墓石雕《躍馬》:“……長達2.5米,主題是一匹休憩臥地即將躍起的一瞬間的馬的形象。雕刻作者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不但熟悉馬的造型,更能觀察利用巨形原石的自然形態,籌劃馬的圖形於開動刀斧之先。然後,又發揮其精湛的表現能力,按計劃中擬就的大輪廓,在關鍵處施以斧鑿,結合圓雕、浮雕、線刻等手法,去粗取精,刪繁求簡,終於使一匹漢代駿馬借石質而永生……”

關於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刻有大將丘行恭正在為馬拔出征戰時被射入的利箭。刻工以高超的表現手法,刻劃了拔箭時生理上由於劇痛,馬身本能地微向後縮,而由於是英勇戰馬,卻能堅毅地忍痛屹立的一瞬間動態,是非常成功的……”

他明白了許多,踏實了許多,也就有了許多欲望。見到外行,他當然可以大講門道了,就是當著內行,他也不露怯。可人家卻講什麼封建社會由盛而衰,而腐敗,在藝術上,“線條軟化”的問題,他覺得腦子又不夠使了。

他仰躺在床上,馬的啼聲、馬的嘶鳴,嘈嘈雜雜,各個朝代的馬一古腦兒向他跑來了,大的,小的,粗獷的,細膩的,寫實的,變形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還真真的有了發現,霍去病墓石雕,確如人所說,是造型渾樸,氣派宏大,力量雄厚,而到明清墓陵前的石馬,卻一個個溫順隨和,麵捏的似的。他手指頭兒一掐,千把年呢!心裏豁然亮了,當然得有變化!略一沉吟,他終於說出一句精辟的話來——

“藝術來源於生活,這馬是越來越馴化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在婦產醫院,生男孩的在一塊兒,生女孩的在一塊兒。

這是羊年就要過去,猴年就要到來的日子。屬羊命苦,都不願意孩子屬羊。

屬猴的命好的孩子的媽媽在一塊兒,必定命苦的屬羊的孩子的媽媽在一塊兒。

到這產婦彙集的地方,都長了見識,有一大串說頭:“蛇虎如刀銼”、“兔龍淚交滾”、“豬猴不到頭”、“羊鼠一旦休……”

見識多了,苦惱也就多了。“臘月羊,凍死羊。”結婚的時候沒算計,等到要生了,卻又犯嘀咕。羊年還閏月,春節特別靠後,把很多猴年的孩子都耗在羊年了。唉,有的還是夜裏生的,又黑又冷的羊喲!冷不丁,眼睛一亮:“三羊開泰”,可哪有那麼容易湊成三個,神色便都有點兒戚戚。

未和胖子同病房。

胖子生了男孩,她就盼男孩,可就差兩天,二十八生的。她心裏直犯別扭,和誰都沒話,把臉衝著牆。

未是妊娠中毒,提前住進醫院,產期還早著呢!她可愛說啦,以一個命好的孩子的媽媽的姿態去欣賞必定命苦的孩子的媽媽的煩惱。人不聽,她還說,成心給人添惡心:“早先結婚換帖子,講究生辰日月,都不要臘月羊。其實呀,要是提前那麼十個月就好啦!春天的羊,有青草吃……”

胖子氣的,不回頭也不答茬,還拉了被子,堵上了耳朵。誰知剛躺下不久,未羊水破了,十一點多就生了,還是個女孩。

未灰溜溜地回到病房,門一開,嚇一跳,胖子把臉扭過來了,沒睡,瞪著兩隻眼睛,幸災樂禍地等著她呢!

未的臉都不是色兒。

胖子這會兒可不困,她也想說話了:“人說,男孩屬羊不怕,女孩屬羊才不好呢!女的屬羊命薄。真巧,還讓咱們的孩子一天過生日,今天是農曆二十八。這還有說頭呢,你不會不知道吧?男占二、五、八,女占三、六、九。男的占八是吃八方,女的占八是巴結命。”

未再也受不了了,她用被子把自個兒整個蒙了起來。

這一宿,兩個人,背衝著背,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醒來,卻同時翻身,臉衝著臉了,都有點兒不好意思。

胖子說:“得了,咱們認親家吧!”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未馬上接著說:“結婚後,再讓他們生個屬羊的!”

山林裏有一塊扁平的大石頭,世世代代的猴子把它磨光滑了。

母猴們帶著小猴,抱起來往石頭上一蹾——猴子不會說話,這就算是猴子的語言:坐好別動,別亂跑,待會兒給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