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們側著頭,彼此看看,有誰不乖?
母猴回了兩回頭,躥上樹去了。
小猴子們惦著果子,一個也不猴兒。
山林路上也有一塊扁平的大石頭,世世代代的路人也把它磨光滑了。
申和他的夥伴們就圍坐在石頭上納涼。
有一人不食猴腦,心想,活活的,就往腦子裏拌作料,太殘忍了。他看了看申。
“人為什麼吃猴腦?”
“猴子聰明。”
“聰明就得吃嗎?”
“先人傳下的。”
那人不言語了。
申卻來了精神頭兒:“猴子,聰明。關一大屋子,想吃時現挑。都鬼著呢!全往後退,往牆角上縮,這不算奇。把別的猴子往前推,這也不算奇。它們能幫你挑一隻肥的,推出來!”申說著,有點兒神色飛舞了。
聽的眼睛圓了。
說的眼睛細了。
“我爺爺的時候,就雇人家的猴子上樹摘果子,跟雇工似的……”申扭頭看看,那些小猴子都老老實實地坐著,好像想起了什麼,隨口這麼說。
母猴們帶著果子回來了,高高興興的。
小猴們吃著果子,歡歡喜喜的。
吃了果子的小猴子,屁股更沉了,還坐著不動。
母猴抱一抱小猴,抱不動,比大石頭還沉。它眨眨眼睛,東看看,西看看,全好好的。又抱,還是抱不動。使勁抱,也白搭。它四下裏看看,眼睛有點兒紅了,要急眼,用爪子倒撓著腮幫上的毛。它開始亂拽小猴子,弄得小猴嘰哩哇啦亂叫。這是怎麼回事?聰明的猴子,腦子不夠使了,它們瞪大眼睛,望著那塊光滑的大石頭。
猴子們的叫聲驚動了路上另一塊扁平的大石頭,有人站了起來。申一把拽他坐下:“別操那閑心了,等鬧夠了,就沒事了。”他知道他用的粘膠的質量。
母猴們捶胸頓足,終於,全都精疲力盡了。
又過了半天。
母猴站在小猴前邊,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小猴給兩個嘴巴子,歪著身子,走了。
酉
這是一個古樸的村莊。
一隻老態龍鍾的大紅公雞,據說已經養了二十幾年了,它蹲在窯洞前邊曬太陽。
大人、小孩都穿土布衣服。老頭一身白,小姑娘一身黑。
土裏刨食。不吃魚,也不吃雞。
不吃雞,可家家養雞,撿雞蛋到小鋪去換火柴和鹽。
酉是村裏的一個傻子,沒人管他,但有人用他,支他跑腿。
大學生到這裏接受再教育。一個個老老實實,圍一個大圓圈,蹲著吃飯。二米飯,炒茄子、黃瓜。
酉擎著一個雞蛋,遠遠地站著,傻乎乎地往那邊看。
大學生排著隊去幹活,還喊一、二、一。
酉跟在後邊踏步,後來撿了一個破草帽,像大學生那樣戴著,衝拿他耍笑的本村人傻樂。
大學生覺得油水少,肚子刮得慌,不由地搞起了精神會餐。
“我們那裏吃燉雞,雞吃得很細。雞頭上的肉吃完了,頭骨慢慢咬開,把雞腦子整個剝出來,是一個小人兒,白白胖胖的,還有兩條細腿,腳上穿著皂鞋。魚也吃得細,帶魚頭,把肉都吃幹淨,別咬壞骨頭,那骨頭,手巧的,能插成一隻麻雀。”
“有一種風味雞,活雞挑好了,從殺到洗到切到做到出鍋上席桌,隻用三分鍾。”
於是說開了,燒雞、扒雞、醬雞、香酥雞、生燒雞塊、溜雞片……
酉站在一邊聽,發出一陣一陣傻笑。
大學生終於奈不住了,這兒的雞便宜,官價才兩毛六分錢,民間買賣不用秤,用手捏著雞翅膀,掂一掂,四斤來重,給一塊錢。一開始,不敢太張揚,用麻袋,偷偷的,可人那麼多,二十多歲,正能吃,雖然做法很簡單,可規模大,回回是百雞宴。
幾回百雞宴過後,村子裏的雞幾乎被吃光了,村裏人還是不吃雞。看大學生吃雞,和狼吃雞差不多。
全村,隻有傻子酉知道雞是什麼滋味兒。有一回,他抱了一個雞架邊走邊啃,讓一個老頭看見了。老頭喝斥他一頓,讓他扔了,一隻狗過來,馬上把它叼走了。傻子一開始是怕老頭,等見狗吃了,他哭了起來。
後來有一天,酉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隻雞,偷偷地躲在小河邊拔毛……
十幾年後,一批曆史係的學生到這個村子搞調查,這兒的人已經吃雞了。他們作了一番考證,據說非常嚴密,這村子的人吃雞的曆史,是由一個傻子開始的……
戌
戌從小好畫畫,畫什麼,像什麼,也沒人教他,鄉裏人都覺得奇。
全都注意他,覺出他眼睛“獨”。
他指著天上飛著的雲疙瘩說:“狗在跑。”
鄉裏人看了半天,眼睛一亮:“是狗。讓他這麼一說,越看越像呢!”
他看著牆上的各種裂縫、水跡,搖頭晃腦說:“狗蹲著呢!”
鄉裏人又看了半天,他們覺得自己笨,沒看出來,在一個孩子麵前,有點兒難為情地笑笑。
戌從地上撿塊碎磚頭,隨便在哪兒再給蹭兩下。
“有了,有了。”全喊了起來。
戌在地上尿一隻狗。
戌在燈邊上一比劃,牆上有一隻咧著嘴的大黑狗。
他怎麼看怎麼是,怎麼畫怎麼像。於是,鄉村的牆壁上,到處都有他畫的狗。他家裏有一牆的狗、幾抽屜的狗。他隨心所欲,畫的全是似狗非狗。鄉裏人覺得,看看才像呢!
不久,人們就萌發了一種念頭,哪個最像呢?
這時,戌的身子也不知不覺長成熟了。他有一種欲望,得畫一隻最棒的。
很多姑娘有著更熱切的願望,那雙神奇的手,叫她們心裏好一陣跳蕩。
戌是無師自通,這下倒有些犯難。幸好村裏有許多狗,他便盯著那些狗,一隻隻細看,一根根毛都琢磨。終於,他想了一招,用毛筆幹蹭,畫了一隻毛絨絨的獅子狗。
藏了幾天,不敢叫人看。
鄉裏人可是都知道了,全聚到他家來。
戌隻好打開來讓人欣賞。
男女老幼,讚不絕口:“像,跟真的一樣。”這麼說不夠味兒。“絕了。”還不夠味兒。“能凸出來。”“活了。”還有點兒欠缺。仿佛得說,能下一窩小狗兒才能表達出心裏的那些感覺。
鄉裏人看到了最好的狗。
戌也明白了這是最好的狗。
姑娘們都愛上了他,九歲的小女孩也給他寫求婚信。
戌挑了一位十全十美的美人兒。
結婚得刷房,很多人都來幫忙,用白灰把牆上亂七八糟的狗統統刷掉了。
亥
亥是個老頭兒,他每天到這個小鋪裏喝二兩二鍋頭,無論暑冬臘月。
他領口的扣子不結緊,露出一塊紫紅色的胸脯來。冬天小雪花往那兒鑽,眼看著化了,胸口便是濕濕的,他不在乎。
回回就要一盤小菜,不是豬下水,就是豬頭肉,有時要半拉豬蹄子,或者是一條豬尾巴。
酒一下肚,話頭兒就多。不管認識不認識,他得找人拉拉話。
他微微醉了,但人醉話不醉。
開頭總是這一句:“您說說,什麼東西最好吃?”
喝酒最容易交朋友,馬上有人歪過來搭茬:“燕窩、魚翅、熊掌、蛙蛙魚,見都沒見過。王八大補,鹿鞭壯陽……”
亥一聽,趕忙用手一按:“好東西不一定就好吃,咱說吃過的。”
又有人來了興致:“寧吃飛禽一口,不吃走獸半斤,飛龍(沙半雞)夠味兒!三隻才夠半斤。冬天,常常就藏在雪地裏,上邊留一個小眼兒。有時,讓狗蹚著了,噗嚕嚕,飛起一大片……”
但馬上有人截斷了他:“唉——意思不大,大碗肉,那才解氣呢!飛龍,幹癟癟的,那純粹是肚子裏有油水,光咂摸味兒的主兒才惦著它。”
亥兩隻眼睛縮得小小的,像裝在老牆縫裏的兩個小燈籠,發出幽幽的光。
有人噝地嘬了一口酒,說:“整牛,把皮剝了,內髒一掏,不洗,劈成幾大塊,放大鐵鍋裏,就擱鹽,不擱作料,烀得了,隨便吃。人家挑大腿上的肉,說吃起來文明,又有營養。當地人吃前腿,還有肋巴條附近的肉,‘要吃肉,肥中瘦。’可有人告訴我,吃牛頭,牛鼻子、牛舌頭最香。舌頭好吃,這是在論的。牛鼻子,倒得嚐個新鮮。整個牛頭擺在那兒,我就用鐮刀拉,牛鼻子肉,挺有嚼頭。人說,這麼吃太野蠻了,可我覺得,不這麼吃,就不來勁兒。”
亥向他舉了舉杯,而後夾一口豬耳朵扔到嘴裏。
話引話,另一個人說:“你們可吃過東北的蛤士蟆?冬天從冰水裏弄出來的。做法一般,就用黃醬湯煮,整煮,不剝皮,也不開膛,冬天,裏邊挺幹淨。燉好了,一口咬下去,肚子裏全是油……可惜隻吃過一回!”
亥照例向他舉舉杯。
等所有的人說完後,亥笑眯眯的,顯得胸有成竹:“要我說呀,還是豬身上的東西最好吃。咱不比單樣的。瞧,對蝦好吃,就一個味兒;螃蟹好吃,蟹肉、蟹黃,也就分出兩個味兒;雞呢,心和胗肝兒合一個味兒,肝一個味兒,也就三四個味兒;牛、羊都有點兒單調,尤其羊,膻氣味兒把什麼都蓋了。可您瞧,這豬,各有各的味道,豬心、豬肝、腰、肺、口條、耳朵、蹄子,沒有摻和的……老頭挺得意,說完就不再聽別人的了,把剩下的酒,是多是少,一口,全搡嘴裏,站起身來:“失陪了。”
大家夥兒都看著他搖晃著走出小酒鋪。
他又回過頭來,醉醺醺地說:“瞧這豬,怎麼長的呀,自個擺出這麼一份好菜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