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個兒網的。”
他們村裏有一條小溪。山溪,有小蝦的溪。我仿佛看到林在水裏蹦著,跳著,踩著一片片水花。那是一條美麗的小溪,深處搖著綠瑩瑩的水草,淺的地方看得見五彩斑斕的石頭子兒。
這一天,上課時,我老是開小差。我為我們村莊的小溪遺憾,歎息。原來你也溪水潺潺,也有些兒小魚穿梭,小蝦倒彈。挖個沙坑,裏邊立即儲滿了水。安好水車,車上半天,水幹了,底下也斷不了有碎魚兒、滑溜溜的鱔魚、嘴角帶刺的士刹、尾巴上有鳳尾花紋的孤呆、愛打挺的隻板魚。用你的水灌溉的水田裏,更少不了青蛙、螃蟹、田螺。可是日見著少了,少了。人說,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刨一個坑,積滿了水,過不久,自然有魚了。魚哪來的?天上下來的。天,也不給我的村莊,我的小溪,給我的一個個池塘下魚了!上中學前,我喂著一頭小牛。每天放了學,我就牽上山(下地),讓它啃點兒草。小溪,邊上也有旺旺的青草,可我的小牛,把頭扭開了。啊,小溪,你的草,連我都聞出那騷氣味兒來。我拉著牛,讓它在田梗上啃點兒小草。像地毯似的,見得著,啃不下來。小牛,可憐巴巴的。紅日頭下山時,我便拉著小牛,蹚過小溪,在中間,讓它喝一肚子水。它成天被關在屋子裏,啃著又幹又硬的番薯藤、花生藤。我上我的學,我真是無心顧及。人家的牛,吃足了青草,又讓紅日頭在脊背上滾,滾出一身熱力,像吹氣球似的長。這倒全是我的過錯,我的小牛老也長不大。想起我的村莊,斷不了有一絲愁緒,於是,我還是夢想遠方。要有一雙翅膀,該多好啊!
一個星期天,下午早早的,林也回校了。殿頂,就我們兩個人。見他回來,我心裏真是高興死了。他的臉紅樸樸的,在我認識他以來,這是頭一回。上唇上,鼻尖上,全是些細碎的汗珠。他眉眼兒動著,嘴閉著,好像憋著一肚子樂。我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終於發現了書包,有什麼在一拱一拱的,裏邊準是一個活物。我要伸手。他看出來,捂著它。
“猜!”
“小貓。”
“猜!”
“小兔子。”
“猜!”
“鳥。”
他打開書包,掏出來了。
“鴿子。”我欣喜地說。
“野鴿子。”他聳了一下鼻子,禁不住,又“嘻嘻”了。
“逮的?”
“朋友。不信?”他的眼睛亮亮的,“騙人是小狗兒!我們家屋簷是往前伸的,底下有一大塊空地方,一群野鴿子,發現了,就住下了。夜裏,我常常去掏,玩兩天,還給它放回去。”
“它們發現了,不跑嗎?”
“要不說是朋友呢!”
“你爸不掏下來炸了下酒?”
“他喜歡鴿子。”
我抱著鴿子,摸著它,愛不釋手。他的村子,還有一片山,有野鴿子的山。可以看鳥飛,可以聽鳥語。
第二天,班裏的同學都知道了,都偷偷地到殿頂玩兒。野鴿子受驚了,噗噗地飛,一下下撞在窗玻璃上,野鴿子撞蔫了。傍黑,林也蔫蔫的,坐著,垂著頭。一會兒突然說:“我回家,把它送回去。”留都留不住。見我望著天空,他笑笑,可能是為自己的決心微笑,也可能是為自己的勇敢微笑,還有可能是為自己仗義,和鴿子們仗義。他隻用一隻眼睛眨一下,對我說:“我不怕黑。”說走就走,野鴿子是他們山裏的,他要還給大山,還給他的村子……他深深地愛著他的村子……
上高一的時候,有一個星期一,他遲到了。課間操,我才看到他。他隻說:“來,給你說點兒事兒。”就打住了,他和我一直走到那棵老榕樹底下。他臉色灰灰的。我知道不好。他垂著頭,半天半天,我都不敢催他了。他歎了口氣,終於抬起頭來,下決心似地對我說:“我退學了。”
要平時,我一定會拽著他,找老師,尋求支援。可看著他那張臉,我給定在那兒,隻是看著他。
他又說:“手續也辦好了,學校同意的。我弟考上初中了。我們家不能供兩個孩子上學。我是哥哥。”
“那。”我的腦袋像漿糊瓶子,“再堅持三年,考上大學,可以有助學金了。”
“可我弟呢,就隻有小學畢業。”他搖了搖頭。
“你弟,哎,有誰作文能寫得像你這麼好!要是你弟也就平平呢?”我恨他弟弟。
“我答應我爸了。”他無可奈何地說。
你爸懂什麼!我恨他爸爸。
“他有病,也想求我搭一把。他沒逼我。他求我了。”林的眼淚滑下來了。
我不敢看他。
預備的鍾聲敲響了。我抓住他。
“你住兩天。”
“我答應今天回去的,家裏等著。”
“那,中午,中午!你等我下課回來!”我喊著,不得不向教室跑去,在上課鍾聲中向教室跑去。
下課了,我沒找著他。滿世界都沒他的影子,他的鋪蓋卷兒也沒有了,他走了。我想追,可哪追得到?我心裏酸極了,中午一缸子番薯隻吃了一半。我想往被垛上靠靠,這時,才發現,上邊擺著三片綠葉,三片榕樹帶著角質的硬硬的葉子……他走了,回到他一心讚美的村子去了,去伴有小蝦的小溪,去伴有鳥和鳥語的大山……
他確確實實走了。
實實在在的是三片綠葉。
一個美麗的村莊,在綠葉中向我閃現。在有雲霧的山那邊,在一片相思樹林子的後邊,在熙熙攘攘的小池塘邊兒。當林過小溪時,小蝦一下一下彈他的腳,當林發出一聲呼嘯,野鴿子飛落地他的肩頭……林的臉,越來越清晰了,灰灰的,頭低下去了。這兩個畫麵是極不協調地重疊著,組合著,它長久地折磨著我,我是那般孤獨!
上大學,圓了我兒時的夢。第一次出遠門,就走了五六千裏,整個星空都傾斜了。畢業後,就留在北京工作,十年過去了,又十年過去了,又……很多東西都模糊了,可時不時地,腦子裏還跳出林,那些作文,好些字眼兒,記得特真。林和他的村莊,極不協調地拚接的畫麵,仿佛成了一種象征,從遙遠的故鄉,時時發出呼喚……
家鄉,生我養我的家鄉,我的村莊,我遠離了它,它的一絲愁緒,它的一片笑聲,都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常常在夢中看到它,它又牽動了我怎樣的思念啊!於是,連老榕樹的孤獨,連赤土地上的滾滾塵煙,連在沙子裏埋了一半的將軍橋……全都變得美好了!我想跪下,在那片,一到下雨就滾動著鮮紅的血液的赤土地;我想擁抱,那粗筋暴露的老榕樹,一到刮風,它就絮絮叨叨,述說著這土地的曆史。我在夢中,不隻一次,見到紅麒麟的日出,那圓圓的火球,柔軟鮮豔,讓人想伸手去摸摸它。原來它是團著睡熟的一個光屁股娃娃,他伸伸懶腰,爬了起來,撒丫子在家鄉的赤土地上奔跑,踩了兩腳泥,瞥見了我,歡欣雀躍地迎麵跑來,把一串串紅色的腳印,撒遍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