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三片綠葉(2 / 3)

那作文就像錄在我的耳朵裏,時不時地就響了起來。聽著,聽著,我發現了,他寫的其實不是我畫的畫。他是借題發揮,他構畫著另一個天地,也許是他心裏的,也許是真的,就在重重疊疊的山那邊。

蔡老師,再來一篇“同學”吧?!不。寫:“我的家鄉”。我的村子沒什麼可寫的,我一時亂了陣腳。好些同學也嚷嚷,他們村子沒什麼新的東西。蔡老師搖了搖頭:“不願意寫自己的村子,寫咱們這個鎮也行。”他給了一條弧U潁尚吹牡比歡唷2凰當鸕模醒Ь禿苊饋U饣岫胂胛業鬧醒В嗆苊饋V醒Ы醒醒В勸斕摹=淌沂嗆芸澩蟮鈉椒浚懷づ乓懷づ諾模諧だ齲焱叩畝ァG絞腔ǜ諮業模ぬ酰虻煤芷膠苷氤吆瘢惶跆蹀鵠礎J鹺褪跫淶姆歟嗆諫乃啵氪緲懟0椎目恚詰南福綴詘綴詘綴塚翹蹺圃趺純叢趺詞娣W誚淌依錚敬翱慈ィ幌吆#幼盤臁R黃追餛教旌5募蟹燉鍶チ耍郊蟹炷潛叩牧硪黃斕厝チ恕C碭某衫裉茫芬埠茫腳允欠锘四荊σ洞畛梢桓齬暗潰諉苊薌趕杆樗櫚穆桃都洌腔ǎ且煌磐琶揮醒唐幕鷓妗;ㄕ媸ⅲ蠖浯蠖淶氐粼詰厴稀U饈遣豢汕崳甑幕ǎ粼詰厴弦埠蘸盞睾熳牛褚壞亓闥櫚淖拋諾奶炕穡悴桓也茸拋吖ィ媒偶獾愕兀綣ィ⌒≌潁壹奈ㄒ壞囊桓齔鞘校鋶さ慕鄭褂泄偶#謇鋶さ那擰V醒氨咭淮篤以岣謐誘誶ǎ淺Х俊9吩詡湧懟:M課С商铩S凶藕芏嘧塵伲凶藕芏嘈縷妗N倚蔥≌頡N一嶧乙材苄疵懶恕Ⅻ/P>

林默默的,還寫自己的村子。蔡老師還當範文,拿來在班上念:

一片相思樹林子,上邊升起幾縷炊煙,隔著樹林子,能聽到郎朗的讀書聲。林子的後邊,是我們的村莊……

另一番美。我怎麼就看不見呢?凳子上全是針。

誰知蔡老師也念我的,我一句也沒聽見,恨不得課桌底下有一道縫,好鑽進去。

下課後,林看著我說:“寫家鄉,還有不寫自己的村子的?嘻嘻!”他沒再說,用手捂著嘴,吃吃地笑。

我臉上熱辣辣的,感到羞恥。他恥笑我,我也不恨他。他比我棒,我服他,喜歡他。我開始找他玩兒。一開始,我們是分散的,各自在鎮裏租房子住。隨便幾個同學,合在一塊兒,租一間房子。一般都是同一個村子的,幾個年級摻和著。到初三時,就集中在學校裏。我們終於住在一起了。宿舍是廟改的,我們住一個殿。高高的,幾十層石階,叫殿頂。石階兩旁種著花,像一個個小燈籠,在亮亮的綠葉間垂掛著。我和林住在一塊兒,很高興,一塊兒上學,一塊兒吃飯,一塊兒玩兒,一塊兒睡覺。也許是愛情還沒有萌發,或者是被有力地抑製著,我就那麼喜歡他,形影不離。

晚上,作業做完了,我們出去玩。大榕樹那邊好玩。盤根錯節的大榕樹,樹幹後邊藏十幾個人,這邊一點兒也看不見。樹根在地上爬,你要是不熟,跑也跑不了,樹根一下下絆你的腳;要是熟悉,跑著跑著,一縱,身子一翻到樹上去了。小男孩玩什麼?玩力氣,玩驚險。榕樹林是個好場地。

老師喊我。老師大多住校,家屬也住校。

我讓林等我,一塊兒回去。

他想了想,說:“我要是等得不耐煩了,先走,就在這塊大石頭上放三片榕樹葉子。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回來時,他不在了。榕樹腳下黑黑的,大石頭上剛好漏下一片月光,上邊擺著三片翠綠的榕樹葉子。他走了。可我還喊,喊了三聲。

“嘻嘻。”他卻從榕樹後邊兒轉出來了。

我們成了好朋友。

我向他要作文看。

他給我看一篇練習:

天上的星星、月亮、雲彩,靜悄悄兒的;地上的房子、樹、塔都成了剪影,靜悄悄兒的;隻有池塘那邊熙熙攘攘,於是作者的筆便自然地找到了它的主人公:螢火蟲、青蛙和小花蛇……

他寫得真美,我隻有一次次地歎服。他繞來繞去,都寫著那麼一個美好的世界,那就是生他養他的那個村子。那一定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我要有個美麗的家鄉該多好啊!夜裏,躺在床上,我常常睡不著覺。我怎麼想,家鄉也不美。不管從東頭,還是從西頭進村,村口都是一個個圓圓的糞坑。路就從糞坑中間彎彎曲曲地穿過去。進村前先聞聞。村子中間,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糞坑,全漚著屎尿。有的水井離糞坑不過丈把遠,說是眼鹹水井。什麼鹹水!村子後頭是密密的一片墳頭,夜裏隨風飄著鬼火,怪瘮人的。我們村裏的人,不知怎麼就離不開死人的屍骨和自己的屎尿?地麵是熱辣辣的紅,村子裏要有點兒樹該多好!有是有幾棵,少得可憐。有棵柿子樹,蓋房砍去了。有棵龍眼樹,也是蓋房砍去了。有幾棵番石榴,也陸陸續續因蓋房砍倒了。蓋了房,前邊地方大得很,也不栽樹,空著。要幹點兒什麼,先就圍個豬廄,臭哄哄的。大廳裏,房間門口,一堆堆的雞屎鴨屎,下不去腳。村裏沒有樹,天知道為什麼!聽說,蓋房子,從前麵山(我們那邊地叫“山”)得看得見屋脊,否則風水就不好。沒準兒是怕讓樹擋了去?!一個沒樹的村子,有多乏味喲!瓊樹幾乎砍光了。相思樹愛活,墳地邊上成片的相思樹,夏日,開著一球球毛絨絨的小黃花,大煉鋼鐵,全砍去了。村口一個濃蔭匝地的榕樹林,樹幹粗的得七八個人才抱得過來,沒準兒有千把年了,也全砍了,被土高爐的火焰吞沒了,剩些兒濃煙薰黑了家鄉的天空,小池塘倒是有,不過別說了,阿爸是淹死在池塘裏的。啊!我的家鄉,砍絕了番仔花的村莊!村口隻剩兩棵榕樹,也有三四個人合抱。榕樹的根是紮得很深的,樹有多高,根有多深。枝葉伸到哪兒,根須也會鋪到哪兒!台風,竟又連根拔倒一棵。其實,台風也沒這麼厲害,是樹根遭了蟲了,內裏被蛀空了,風,不過是推了它一把。隻剩一棵榕樹了,好孤獨,憐憫著這片蓋在赤土地上的光禿禿的村莊。村莊,隻有麻雀在屋簷上嘰喳的村莊!

我們鄉下的孩子,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上午八點前趕回學校。戶口都在村子裏。每星期回去挑糧食,兩半籃子番薯,一缸子醬瓜、豆鼓。我總是星期天下午回學校。林,星期一早晨回來。南方的雨水多,一夜風,一夜雨。飛著閃,滾著雷。天大亮了,雨勢也不減。麻雀都躲到屋裏,伸手逮它,它隻是傻呼呼地跳一跳,跳一跳,全飛不起來了。我正為林著急,門被撞開了。他來了,戴著鬥笠,披著蓑衣,褲腳卷到大腿根。進了屋,他全身往下滴水。我趕快去幫他的忙。他牙齒打著得得,被雨水泡白的腳,在地上踩出一個一個的濕腳印。

他從籃子裏抱出那個醬紫色的缸子,又“嘻嘻”樂了,嘴唇緩過點兒色兒來了。

“還樂?”

“瞧!”

“呀,小蝦。”我伸手掏一個,擱嘴裏,自個兒說:“饞。”

他也吃一個:

“哪來的?”

“小溪裏的。”

“你爸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