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小時候,我就盼著出一趟遠門,有什麼在吸引著我?不知道。隻要是遠遠,遠遠的。
這幾年,我在遠離故鄉五六千裏的北京卻又時不時地夢見我那建造在赤紅土地上的村莊。好像還是小時候,我站在村口等誰,眼巴巴地望著東邊。我們村子的東北邊是黑麒麟山,山上盡是大石頭,黑色的,上邊長滿苔蘚,層層疊疊,長年的雨水漚的;東邊,是紅麒麟,赤土山,像一堆堆著的炭。村口一條赤紅的大路,一直通到那兒。這是去外婆家的路,阿母總一個人去,怕我走不動。天傍黑,我常常站在村口等。我對那炭火似的紅麒麟便仿佛總是有所期待。我在等待日出。薄薄的霧,天地灰灰的,赤土路也有點兒蒼白,直到紅麒麟。我發現那山也焦急,焦黑,被背後的一派光亮逼得坐立不安,那堆炭卻連一個火星也沒有。經晨風微拂,驟然有了生氣,呼的騰起一團火,是一個火球,軟軟的,清新活潑,像個光屁股的娃娃,赤土地之子,把自己的光彩映照在土地母親的臉上。紅麒麟變成光芒,向四邊迸射。碧波蕩漾的莊稼地,有了萬般生機。那赤土路仿佛是紅日光在莊稼海裏的倒影了,一直泄到我的腳下,赤土路紅亮亮的。
聽說,吃了南美洲的一種什麼植物,好像是仙人掌的果實,人才會做有色的夢。我沒吃過那果子,我卻做出了有色的夢。有時,整個兒帶色兒,有時是黑白的、灰灰的,挺亂,但某一點,一個花瓣、一隻鐲子、兩片嘴唇……是帶色兒的,這時候的色兒,往往很純,常常是紅色。
我反複多次地做這樣類似的夢,色彩是濃烈的。醒了一想,卻又有些失望。紅麒麟並沒有那麼紅,我小時候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日出。夏天的夜晚,阿母常常坐在門口的石床上,搖著蒲扇,在繁星閃爍中,講一些能深深鑽進孩子心裏的故事。天原來是低低的,有人站在屋頂上,拿根竹杆,往上一托,他本想稍稍托高點兒,省得壓得慌。哪知道,他就這麼一直飛上去……天變得離地這麼遠。她歎了一口氣。那,天有邊嗎?沒有。她搖了搖頭,極認真的。有一個人,他要去尋找天邊。他一直往前走,後來頭發胡子都白了,也沒找到。抬頭一看,天邊近得很,可怎麼走,它卻總是那麼不遠不近,這是很奇的事。月亮帶著五彩的光圈。她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天沒邊,海沒角。她又搖了搖頭。有點兒憂傷,卻又有點兒高興。
到遠遠的地方去,這是我兒時的夢。長到十幾歲,還是這個夢。夢魂牽繞,苦苦的。
親戚家都離得近,一樣的田間小路,一樣屋角翹翹的房子,一樣的雞、狗、豬。圓不了夢。
再有就是“遠足”,學校年年組織“遠足”。小孩子腿軟,不敢走得太遠。於是,有了歌謠:一片寺,一遍沒兩遍。走怕了。
鄉裏人是曆來就怕出遠門的。就磨腳皮,誰受得了?有些順口溜很滑稽:一日去安海,三日不會拉屎(閩南話裏,屎和海押得上韻);一日去泉州,三日身子不能伸縮。安海才七裏地,可能是說著玩。泉州,五十裏,廈門,一百裏。路在腳下,望而生畏。
終於有了機會,村子裏駐軍。有一輛大卡車,上泉州去,我央他們捎上我。我站在上邊,手扶車頭,任狂風吹拂。泉州東西塔從地平線上鑽了出來,刺向青天。到了泉州,人家辦事走了,就把我拋下了。那時,我還小,可我不怕,頭一回走這麼遠,心裏興奮得很。到泉州幹什麼?不知道,我不會逛商店,也不會玩兒,我隻是在街上走一走。自己都覺得奇怪,目的就這麼一點點,遠。這就滿足了。兜裏連一個蹦子也沒了,得走回去。把腿都走腫了,把腳都走爛了。我一無所獲,可我高興了很長時間,我出了一回遠門了。
我喜歡看天地銜接的地方,從我們的村口往西望,天邊盡是山,藍灰色,純極淡極,極為飄渺遙遠。在山那邊,也有一個孩子。孩子都有夢,不知他做的是什麼樣的夢。考中學,把我們考到一個班。他叫林。山那邊的孩子理發挺可樂,黑白分明,頭上像扣個小鍋,強烈地襯著他的臉皮,有點兒蠟黃的臉皮。臉上淡淡的雀斑,構成中間色,在它們之間做了些調和。中式上衣,倒是縫了塑料扣子,但還穿抿襠褲,光腳。雨天,褲子卷到大腿根,很薄的布做的中式褲子,不是一層層往上卷,卷席子似的,用兩個手心往上一順,就得了。叭唧著滿地泥水,踢一屁股泥點子。書包夾在胳肢窩裏。頭上戴個鬥笠,傾斜著,頂著風走。不是走,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房簷屋角地躲。到大榕樹下,也住住腳。風逗著玩兒,把積在樹冠上的水抖下來,大水滴,劈哩叭啦。撒丫子還跑,呼哧呼哧,嘰嘰嘎嘎地樂。可他在班裏不愛說話,還常常垂著眼皮,老默默的,誰知道他有過什麼夢?
夢,總要表現出來,班裏出黑板報,我畫了個報頭。把整個年級的同學都震了,連別的年級的同學,也成群結夥地來瞅瞅。我時不時地,也瞅上一眼,心裏挺美的。看來,都有相似的夢。我的夢才撥動他們的心弦!遠遠的,是什麼個樣子?就“遠足”最遠,我便畫遠山古寺。古寺在崖頭上,金色的屋頂,白牆,紅色的寺門,這都沒什麼。崖頭銜著一輪紅日,這也算不了什麼。我別出心裁,把擦在黑板擦上的粉筆灰,吹到黑板上。就著黑板擦一吹,就沾上了。遠山古寺便雲霧繚繞。帶著一點兒雲霞的紅日頭,也驟然由生硬變得柔軟,有了生命,在動。林不言不語地,站在那兒看,眼睫毛都不閃動。難道他也做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夢?!
那時,我最怵作文課,肚子裏沒詞兒。大部分同學,也都興味索然。老師在台上教應該怎麼寫怎麼寫,像說天書。換了個老師,姓蔡。出的題目,一下子從天上掉到地下。寫一個同學,同班的同學。同學們活躍起來,像一鍋沸水。三個同學得了最高分,有兩個,我這會兒,連是誰寫的,寫的誰都忘光了。但有一篇,一直忘記不了,當時同學們最喜歡的,也是這一篇。林寫的。他寫我。蔡老師拿它當作範文,在班上念。
我趴在課桌上午睡。教室裏吵吵嚷嚷的。我醒了,揉著眼睛,抬起頭。啊!教室裏升起幾座大山。山上有雲霧。山那邊還有人家,有雞,有狗,有豬,有牛。隔著一條河。河邊有樹,河上有橋……我不由地往那邊走去。突然,是誰喊了一聲:“好畫!”……
我坐著,紋絲兒沒動,眼睛盯著,耳朵支著,渾身發熱,血都往臉上湧。這是我聽過的第一篇出格的作文,又偏寫的是我,把那麼平平常常的事兒寫得那麼新,那麼奇。當時,我真的一下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那根有裂縫的被捏歪了脖的破鋼筆,竟然寫出讓全班同學都傻了眼的好作文來。真的,那會兒,這篇作文成了我心中最美不過的文字,它在我充滿幻想的腦海裏震蕩出層層波紋。現在看來,是太誇張了,太過了。可那時,覺得,不過就不夠味兒啦!實在是過得痛快!我有一支在班裏獨有的筆,畫筆,同學們折服,他們沒有,並不惋惜;林有一支在班裏奪魁的筆,同學們也折服,卻又都流露出一種神色,讚歎,羨慕。全班的作文熱了起來。作文課是場特殊的競賽,都躍躍欲試,希望得到那個榮耀,在講台上,從蔡老師嘴裏念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