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麻雀案(2 / 3)

吳靜川,讓他住在村外孤零零的一間破屋子裏。那房子和村子隔河相望,背後有一棵自個兒裂開的大柏樹。據說柏樹脾氣大。邊上有一塊從土裏露出一截的疙疙瘩瘩的大石頭,不知它的底在哪裏。那原是羊廄邊的一間小屋,羊廄壞了,小屋還留著,隊裏上山那邊幹活,有些粗笨的東西懶得來回搬動,就撂在那裏。“反動學術權威”值不當住什麼好房子,這就湊合了。跑?他往哪兒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那房子的山牆是用河溝裏碗口大的鵝卵石沾著灰泥壘起來的。椽子用的是不剝皮的小木棍。蓋的時候,剩點兒白灰,幾個嘎小子出洋相,在房角捏了幾個小鳥,弄得花裏胡哨。誰也沒想到這兒要住進一個被打倒的鳥類專家。那玩意兒“破四舊”時被砸掉了,隻留下點兒殘跡。屋子有個滿是裂縫的門。有個小窗子,安了兩塊窗玻璃,使人覺得還有那麼點兒文明時代的氣息。房簷下已經有好些窟窿,住著好幾窩麻雀。吳靜川就為這麻雀犯下的案子,居然還讓他和麻雀住在一塊堆兒,真可謂是“冤家路窄”。

天灰蒙蒙的,知了單調的叫嚷,主宰著山穀。四無人聲。我悄悄地向那間房子走去,到跟前,才發現“三天內消滅麻雀”的陳年標語前邊幾個字已經被新標語“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壓上了,隻剩下後邊孤零零的兩個字:“麻雀”。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屋裏沒有一丁點聲響。幾隻麻雀在樹杈上,伸伸脖子,歪歪腦袋,不知什麼東西吸引著它們。我再一細看,原來那小玻璃窗開著呢!幾隻麻雀陸續飛到窗口上,並著雙腳跳躍著,轉動著小豆豆眼兒。突然,“呼”一聲,同時都飛走了。可過了一會兒,又飛回來了,並且一個接一個飛到小屋裏去。

屋裏沒人?我趴在門縫上往裏看,屋裏確實空蕩蕩的,可土炕上好像有點窩窩頭的碎沫子。幾隻麻雀心神不定地在上邊啄食。我退了回來,突然又發現,那小玻璃窗悄無聲息地關上了。透過窗玻璃,我看到一隻手,一隻老年人的手。那稍微有些鬆動的皮膚底下,顯出一束一束的肌肉來。他在幹什麼?我的心“砰砰”地跳著。“啊——謔——謔——”一聲怪叫,嚇我一跳。“呼”的一聲,幾乎是同時,炕上的麻雀都驚飛起來。“咚……咚……”那些麻雀愴惶逃命。大概隻見這窗子是個亮處,一頭撲過來,撞在玻璃上,撞暈了,就都掉了下去。一會兒,我聽到笑聲,老頭一個人獨自在小破屋裏發出的笑聲。我又從門縫裏看進去,見老頭手裏抓著一把麻雀正笑呢!他的頭發是全白的,像一窩亂草,而且胡子拉茬的。我記得他來時,頭發還是花白的,這會兒卻找不到一根黑的了,可臉、手都變黑了,好像頭發上的黑顏色全都跑到臉上、手上去了。老頭可能是被自個兒的笑聲嚇住了,神色突然驚慌起來。我怕他發現有人在偷看他,趕忙從門邊閃開了。

這一天,我才知道,不僅是父親,村子裏也有了議論,說吳靜川被一抹到底轟到鄉下來了,還有閑心,把手伸到破屋簷底下的窟窿裏去掏家雀,他竟不怕蛇!一開始,人們以為老頭是餓的,拿它充饑,後來卻又發現,他把麻雀搗得稀爛,又都給扔了,越發覺得這老頭古怪。又以為他是因這麻雀,弄得身敗名裂,潦倒到如此地步,那是恨的,弄死還不罷休,還得大卸八塊,這老頭八成是得了氣迷心!

隻有我讀了幾年書,才想到老頭可能是在解剖麻雀。他憑借頭頭們遺忘了他,竟把關他的小破屋變成他的實驗室。不過,前景是可想而知的,隻能一敗塗地。就是沒人注意,加以幹涉,守株待兔,能逮幾隻?我突然又想,解剖,證明自己對了,不是罪加一等?證明自己錯了,哪兒去求得寬恕呢?不過證明自己罪有應得,他想達到什麼目的呢?想到這兒,我就一下墜入五裏霧中。沒準兒,他真有點兒不正常了……

我把這事告訴了父親。那會兒,他正要做飯,手裏拿著瓢,裏邊盛著棒子渣。他什麼話也沒說,把瓢放炕上了,伸手到煙袋裏捏煙,要裝到煙鍋裏去,可一撮撮的,全都碾碎了,撒了一炕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拿出長者的威嚴,對我說:“毛主席說,消滅麻雀,咱不能有二話。”他呆呆地望著身邊的瓢。那瓢是黑紅色的,裂開的地方用一段繩子縫上了,有年頭了,那是母親和他結婚時從姥姥家帶來的。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又說:“你媽去得早……我是風前殘燭……咱可不敢惹是生非。”半天,又問,“我的話,你可是聽進去了?”我向他點點頭。我是個早熟的孩子,更何況我也不小了,父親又當爹又當媽,我從來不背逆他。

這以後,父親照樣兒逮麻雀,就是變得有點兒神神叨叨的,動不動給我講起麻雀來:“這麻雀,要是有一群,百八十隻的,一大片莊稼,它連吃帶彈的,幾天就給糟蹋了。高粱、穀子,隻要是小粒的,毀一趟子很容易……麥子,挺大一穗,幾嘴就啄散了。穀子割下,曬幾天,有時,它就給搔光了。它彈得滿地都是,就螞蟻待見它……”

父親對麻雀,那是太了解了,他能說出一大串:麻雀每年生三至四窩。最少四個,最多七個。五月份五個,外加一個臭蛋。春天,樹葉長全了,麻雀全在樹上落著。四到八月產子,回窩住。這時逮它的辦法,就是拿亮兒,堵它的窩,掏它。要是手伸進去,覺得窩裏特別涼,那就是掏錯了,裏邊有蛇。支一張網逮它,也是好辦法,麻雀一撞上,把頭、翅膀、爪子伸到網眼裏,就拔不出來,自個兒在網上墜一個兜,等你去摘。冬天,它鑽柴垛、穀垛。要不就是住牲口棚、豬廄,在椽子間一鞧,用手電照,拿一根長杆,前頭安個尖,一紮,就把它紮下來了。

一天,父親又說:“麻雀也吃蟲子,專治粘蟲。有時鬧粘蟲,一宿能把葉子都吃光,是綠色的都吃,莊稼沒了,還吃樹葉子……”說完他愣怔怔地看著我,他說走了嘴,他太懂得麻雀了!“我說過麻雀專治粘蟲?”他又反問我。我睜著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不敢吭聲。父親把臉轉開了。一會兒,我發現,一行老淚順著他那多皺的臉無聲地滑落下來。

唉,要說實理兒,麻雀有害也有益,老農民誰不知道?什麼鳥兒也沒有麻雀這樣隨隨便便地和我們莊稼人住在一塊兒。見它糟蹋糧食,心疼嗬,恨它,咒它。莊稼成熟時,紮草人,敲鑼,防它,轟它。可鬧粘蟲,用它,指它。不用說,孩子鬧,大人們從牆窟窿裏掏一隻,拴根繩,當玩意兒。天空上什麼也沒有,怪乏味的,大人也想它,三五隻的,在你麵前一閃而過,或者幹脆落在離你幾步遠的籬笆上叫喚,也平添了幾多情趣……麻雀嗬,麻雀!可毛主席說消滅麻雀是科學結論,我才吃過幾個大鹽坷垃,我胡想些什麼呀!

父親照樣逮麻雀……

天陰得像個大水盆,眼看要掉點兒,人都從地裏往家裏跑。父親借口腿腳不好,先避避雨,不跟人家一道,自個兒落在後頭。可他躲不過我的眼睛。麻雀都在忝子葉底下躲雨,雨水越積越多,變成沉甸甸的大水滴掉了下來,麻雀的毛都給打濕了,飛不起來就往下掉。小時候,我們常常脫光了,把衣服頂在頭頂上,站在大石頭邊上避雨,回回撿好些,裝在袖筒裏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