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麻雀案(1 / 3)

人都說,人老了就往回抽抽兒。我父親上了歲數,腰塌下去了,又羅鍋著,可他還是那樣大大的塊頭,身子架子在那兒擺著,粗手大腳的。一天,在屋門口兒,他坐在一個紅浸浸的棗木墩兒上。幾隻昏黃的日斑在他肩背上調皮地跳動,他卻望著一群喳喳叫喚的鳥兒發愣,他的身子好像一下子縮小了。先是脖子沒了,腦袋也縮到胸腔裏去,他一下子矮了半截。不,這還不是主要的。一頭鐵灰色的頭發支愣著,臉也皺巴巴的,成了一團了。眼皮發沉,眼睛整個埋在兩道暗影裏。手腳都怕被遺棄似的,慌慌地聚攏著。不,這,這都不是主要的……這時,我忽然想起,臉上的皺紋要是跟唱片的刻痕一樣,有人把它破譯出來,那準是一支沉重的生命之歌。噢,父親,他那突然抽抽兒的身影,一下子楔在我的腦海裏,二十幾年了,磨滅不掉……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眷戀著土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得幹三百六十天活,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是沒非地在家裏朽著倒心窄。”除了勤勤懇懇,他沒什麼可以為人稱道的。人普通得像土坷垃。可他還真有兩回,讓人弄得顯鼻子顯眼,而這兩回,又都牽連著住在我們莊稼人牆窟窿裏的灰不溜秋的“老家賊”。家雀。官名:麻雀。

父親逮鳥兒,他不玩鳥兒,是饞肉。人說誰誰能吃肥肉。他說,我都能喝油。山溝溝裏的人,哪來那麼些油喝?幸好有這麻雀,聽他說吃麻雀,叫人淌口水。“麻雀是大補,肥得能出一兩肉。把頭一揪,用雙手一撕,皮就拽下來了。五髒一掏,腳不要,剩下光赤赤的身體。剁碎它,吃幹炸丸子,香。熱的,更香。它本身就出油,連骨頭也炸酥了。”當然,也沒條件老用油炸。在地裏逮到麻雀,父親往往就和點兒黃泥,把麻雀一包,地裏刨個坑,抓把柴火一燒,黃泥幹了,就把灰扒過來蓋上,涼了以後,拿泥團一磕,一掰,連皮帶毛的都下來了,肉也熟了,就這麼撕下來吃。內髒還血乎乎的,吃的時候,嘴唇上都掛著血絲。要是帶著鹽末子,蘸著吃,那就已經是再好不過的了。

“文革”那會兒,首先革掉的是父親的饞勁兒。他是一個土星星掉下來都怕砸著腦門的人,任何擁擠的場麵,他都繞開了走。可有一天,村裏遊鬥一個人,說是從城裏遣送下來的,是個“反動學術權威”。不知誰耍新花樣,在他脖子上掛著一大串麻雀。麻雀,抓住了父親的視線。他不由自主地,想從人縫裏擠過去看看。這時有人在他腰眼兒上捅了一下,他嚇一跳,回過頭去。

“不認識他?”

“我一腦門子黃土泥,都不知道城門是朝南朝北,我哪兒去認識他?”

“好好看看吧,他是你的冤家對頭呢!你是消滅麻雀的模範,他為麻雀鳴不平。哈哈哈……”

父親聽了以後,覺得渾身不自在,沒人注意他的時候,悄不唧地溜回家了。

父親在家裏手從來不閑著。可那天回來後,眼睛發直,問他出了什麼事,也不言語,使屋子裏充滿了壓抑的氣氛。他一隻手抓著炕沿,好像怕坐不穩,另一隻手在炕席上沒目的地抓撓著。後來,才知道是這麼回事,可我怎麼去解開他心裏的疙瘩呢?唉——1958年那會兒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到處搖旗呐喊,加上鑼聲、鼓聲,麻雀的魂兒都嚇掉了,剛一落定,又被轟起,一個個筋疲力盡,飛不動了,便一頭栽下來。有的撞在地上,吐一口鮮血死去,有的撲在地上,喘成一團兒,再也飛不起來了。人們掰下它們的一雙腳,作為戰績往上報,麻雀陷入了滅頂之災。據說,除了公社裏下來的“獨眼龍”用手電筒照,拿氣槍打,曾一宿尋了三百多隻,父親就是數得著的了。他得了獎狀。其實,這純屬陰差陽錯。父親捧回了獎狀,可我從他那雙突然變得有點兒呆滯的灰蒙蒙的眼睛裏,發覺它好像含著一絲迷茫的哀愁,似乎有那麼點兒兔死狐悲——

怕什麼偏偏來什麼。我們村裏的頭頭,把父親找去了,派他監督看管那個叫吳靜川的“反動學術權威”。父親一聽,就愣在那兒,換了幾回腳,咽了幾回口水,可硬是不能把那句推脫的話說齊全。他憂心忡忡往回走,到家門口兒,越想越不對味兒,又折回去。還沒開口,見那頭頭驢臉呱嗒的,沒敢言聲,前腳伸進去了,後腳還在門外,又把前腳撤了回來,稀裏糊塗地真把這差事給攬下了。

我發現父親一下子抽抽兒了,就在這一天黃昏。

幾年來,父親和我相依為命。這一天夜裏,父親把本來挨著我的褥子撤一邊去,他很早就上炕了,可一直在炕上“烙餅”。這一夜,屋子裏彌漫著嗆人的自家烤的大葉子煙味。我醒了幾回,都看到他那邊,煙袋鍋一下一下閃著紅光。他這個人,是個紮嘴葫蘆,有事兒就讓它窩在心。

我想我父親這回一定得病倒,沒想到過了兩天,父親眉宇自個兒舒展開了。他的眼窩比較深,眼睛是淺黃色的,這會兒顯得異常清澈。他的手腳也麻利了,並且在家裏摸摸索索,尋尋覓覓,竟然翻弄起我們那間堆放雜物的破屋子來了。他從裏邊抱著一大堆東西出來時。我發現他一身塵土,還糊了一頭一臉的蜘蛛網,汗水往下流,在臉上和成好些小泥條。可我透過這泥汗,卻看到他滿臉放光:啊,父親!我驚訝不已!

他站在屋子中間,把一根竹杆,粗的一頭捅到屋子外頭,把尖的一頭衝著自己,眯著眼睛瞅了好半天,而後用般般齊的手指頭兒去摸那安在上頭的尖,那是一根粗鐵絲,生了鏽的。他用三個手指頭兒捏著,搖了搖,又用大拇指在那尖兒上蹭了蹭,他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絲笑紋。

他把一張破網洗了洗,晾在屋外,而後不太幹時就收了回來,用他的大粗手指頭慢慢地補綴著。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把所有的抽屜都拉開,終於從裏邊找出兩節舊電池。他拿到太陽地裏看了半天,而後回到屋裏,小心翼翼地捏一捏,一下陷進一個大坑。他的太陽穴跳了幾下,嘴吸溜吸溜的,但他眉頭並沒有打成疙瘩,一轉身,從瓦罐裏掏出幾個雞蛋,出了門,一會兒,就換回了兩節新電池。

父親又開始逮麻雀了,他的饞蟲被勾了起來。那年頭,鄉下興土坷垃搬家,莊稼人骨頭幾乎散了架,進家門就抓炕,哪來那份子閑心?外加上人人腦子裏繃緊階級鬥爭的弦兒,父親最怕蜚長流短。而這回,是名正言順了。吳靜川為麻雀鳴不平犯了錯誤,看管他的就可以逮麻雀,父親的邏輯真是奇怪,但,居然順順溜溜的。父親以為是因禍得福。嗬,那時,父親太天真了。

一天,父親從吳靜川那兒回來,氣色不太好,一屁股坐在棗墩兒子上,顯得有點兒頹喪,有點兒驚慌。半天,搖了搖頭,不安地對我說:“那老頭瘋了。”瘋了?他的單位把他折騰夠了,這會兒不再管他;我們村裏的頭頭準是覺得這麼個糟老頭子,沒什麼油水好撈,幾乎忘了他;我父親也絕不會威逼他;這陣兒,還常有人從城裏來看他,他怎麼會瘋了呢?

我們村外有一條河,河床是傾斜的。河裏白花花的不是浪花,是鵝卵石。一道曲曲彎彎的細流孱弱無力地,老處於陪襯的位置。河心上有幾塊房子那麼大的圓石頭,不知被什麼力量推著滾到這兒,也不知為什麼就定在這兒不動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