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驚異地發現,父親還避開我,他把逮到的麻雀送吳靜川那兒去了。
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我想起母親臨終時對我的囑咐:“心疼爸爸……他隻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我的心都亂了。我久久地站在山坡上,讓雨後的山風,把我吹個透心涼。
我很晚才回家,進屋時,父親已經回來了,可飯沒做,屋子沒有收拾。外邊的雨又下起來了,而且是瓢潑大雨。父親木呆呆地坐在棗木墩子上,見我進屋,他騰地從棗木墩子上彈了起來。我們斜對角站著,對視著,至少有五六分鍾。可怕的寂靜,隻有雨聲嘩嘩。父親眼睫毛閃動著,回避著我的目光,他有點兒手足無措。一個立閃,一個炸雷,父親顫顫的,有些站不穩了。可我一時動彈不得。一貫謹小慎微的,曆來讓我別捅漏子的父親,今天後晌發生的事和這會兒的奇異舉動,一下子把我定住了。
雨順著敞開的門,潑進來,抽打著我的後背。我的牙直打嘚嘚。又一陣風,門自個兒“砰”然一聲關上了。我倒退兩步,把背頂在門上。
父親喃喃地說:“我,我……我不是成心瞞著你……他,他不是瘋子,他什麼都懂,他說得全在理兒……你知道嗎,穀碼子,麻雀啄幾下,就把灌漿的線啄斷了……那會兒還沒成粒,有水兒,它喝,穀線就幹了……我老了,才發現,可……老吳全都知道……他不是為麻雀護短……”
他見我沒吭聲,突然轉過身去,從牆窟窿裏抱出一大摞書來。
我接過來一看,全是關於鳥類研究的書!喲,父親,他為吳靜川窩藏“毒草”,老頭兒吃了豹子膽兒了!
我查到有關麻雀的資料:
北美本來沒有麻雀,歐洲人曾一度認為麻雀能消滅害蟲,就一再地把麻雀輸入北美去。麻雀繁殖很快,沒多久,整個美國、加拿大就都有麻雀了,對農作物的危害越來越明顯……1888年,美國農業部就主張消滅麻雀,可是晚了……至今,鳥類學家們還把麻雀輸入北美作為一大憾事……
又有一段:
根據蘇聯鳥類學家K·H·布拉戈斯克洛諾夫的檢驗,麻雀在繁殖期間並不消滅多少害蟲,雛鳥所吃的大部分是有益昆蟲,害蟲僅占17%。換句話,麻雀就是在營巢期間,算益鳥也還很不夠。
我又找到了吳靜川的一段實驗報告:
我的解剖化驗的結果,麻雀吃的害蟲遠比益蟲為多,害蟲占了它所吃昆蟲總量的58.4%,害大於益的種類占37.7%,而益蟲僅占3.9%。
吳靜川和外國專家的結論不一樣?誰是?誰非?我的腦子不夠使了。
父親見我手裏捏著的書頁不動了,慢吞吞地,這才拿出真格的來:“毛主席後來又有新的指示,他說,麻雀不要打了。”
真的?毛主席難道是根據吳靜川的結論,修改了自己的指示?那,吳靜川的案子不就可以平反了嗎?
老話說,見好就收。
“那他還沒完沒了地解剖麻雀做什麼呢?”我問父親。
父親答不上來了。
“毛主席的指示公開發表了嗎?”我又逼上一句。
“有一陣好像說過,上頭不叫打家雀了。”父親咿咿喔喔,嘴裏就像含了口熱茄子。
“板上釘釘說是毛主席說的?”含糊不得,我要叫個真章兒。
父親無以對答。
我舒了一口氣。噢,那會兒,我真是太機靈了,吳靜川要是攥著這指示,誰敢動他一個手指頭兒?老頭兒準是聽說了,空口無憑……我有辦法了……
我要進城去尋找那段指示。我心裏想,隻要是真的,我就一定能找到它。如果真理是在火裏,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向它伸出手去。
我在城裏轉了幾天,我跑了好幾個大學。可是,那兒,五層樓的窗口上掛著,石膏像的下邊係著件破衣服,脖子上掛著牌子,就像我們鄉下轟麻雀的稻草人。我不知向誰去打聽。回了村,心裏覺得窩囊極了。收完大秋,我還要進城。誰想到,再踏進大學的門,那裏武鬥也用起了彈弓,那可是用整條輪胎做的,打出去的是半拉半拉的磚頭。樓房的玻璃全碎了,人打得頭破血流。我不敢再打聽。
我掃興地回到我們山溝溝裏。下了車,我真有點兒沒著沒落,可抬頭一看,小山包上,一叢紅葉,紅得透透的。啊,大自然,生我養我的山溝溝,倒是你四季分明!我不由地,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走到山腰上,我突然想起,山的那一麵,就是吳靜川的小屋。他,現在怎麼樣了?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匆匆地翻過山去,我看到那棵大柏樹,接著看到的卻是我的父親。他坐在那塊從地裏露出一截兒的疙疙瘩瘩的大石頭上,胸前掛著牌兒,一個人在那兒發愣。大柏樹上貼著大字報,四周貼著標語。地上盡是磚頭瓦塊。吳靜川屋子的門敞開著……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跑到父親身邊蹲了下去,眼裏湧出了淚水。
山風陣陣,門扇撞著門框,一聲一聲,“哐哐”作響。
父親還像惡夢一場,沒清醒過來。他隻是抬了一下手,我懂得他的意思。
我走近那張大字報。
……
毛主席號召消滅“四害”時,他跳出來,為麻雀鳴冤叫屈,說什麼“麻雀有害也有益”,混淆視聽,可毛主席有新的指示“麻雀不要打了”,他卻又反過來,匆匆地為麻雀羅列罪狀,叫嚷什麼“麻雀害多益少”。這究竟想幹什麼,還不是昭然若揭嗎?
……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著父親。
父親搖搖頭:“老吳說,麻雀吃蟲子還是少數,主要是糟蹋糧食,過大於功。斬盡殺絕,不必,任其發展,也不行。人擰他的胳膊,搜出他的材料。他還央人家,你們千萬別燒了,你們把它裝檔案裏去,你們會有用的……唉,他這個人,實心眼兒,不會來虛的。太老實了……”
這,就是結論?我仰頭看太陽,烏雲把它叼在嘴裏,它紅紅的,沒有一些兒生氣。
曆史沉重的十年翻過去了。為什麼毛主席要修改自己關於麻雀的指示?吳靜川為什麼還要說,麻雀害多益少?現在這一切似乎是明白了,可又是大氣汙染,要保護生態平衡,鳥兒都成寶貝啦!看來這個世界上的事,差不多可以說清楚了便又說不清楚了……
但,還有一樣東西,久久地在我的心裏震蕩。這位被遣送到山溝溝裏來的鳥類專家的內心,總是懷著一種深深的痛苦:他不能當一個無牽無掛的“罪人”。在這個特殊的案件中,他既是“罪人”,又是“法官”。有的人審判人像審判麻雀一樣輕率,有的人審判麻雀卻像審判人一樣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