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十三斤重的大棉被,就要離開生我養我的故鄉了。
大哥嘴裏還嘟嚕著:“好不容易盼到能幹活了,還讓他去上學。”
二哥長長地歎了口氣:“他這一走,就不算咱家的人了,給政府當兒子去了。”
阿母見我悶著頭不言語,又一次囑咐我:“你要是長成一棵大樹,就給你哥投一片陰涼。他們辛辛苦苦,就你一個人上學,這就是他們培養了你。人家去番的,也都懂得回來扶助自己的兄弟……”
沒想到,由於家裏出不起路費,再加上大學畢業後接受“再教育”不準回家,我這一走,整七年,沒和親人見麵;更沒想到,後來成家,有了孩子,同樣難得回一趟我六千裏遠的故鄉。阿母的話,我並沒忘記,從說出的那一刻,它就像擔子一樣,一直擱在我的肩上。家鄉有句俗話:路頭燈芯,路尾鐵錘。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感到那擔子的沉重。
應該說,支撐我們家的,主要是二哥,但我和他,感情上一直有疙瘩。我們之間,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距離,一直沒法彌合。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家鄉的毒日頭。站在熱辣辣的赤土地上,仄著頭眯小了眼睛看它,白灼的日頭,又小又狠!莊稼人,讓衣衫裹著,受不了,於是全扒下,凡是能赤裸著的,全都裸露著。日頭越發地無情,在脊背上、臂膀上滾過來滾過去,滾出一個個的潦泡;接著,再慢慢地烤,把一個個泡烤趴下,烤幹它。於是,從人身上,揭下一層皮。年年要這樣揭下三層皮。身軀曬得像一疙瘩鍛打過的鐵,黑,而且亮。這一年,算挺住了。若是皮肉細嫩,皮一揭,露出鮮肉來,它能把那一塊逗爛了,讓你火燒火燎地疼。一個莊稼人,一生,得從身上,讓日頭撕下百十張皮啊!那年月,人還都光著腳,五趾張開著,在這寸草不長的赤土路上走著,硬是走出一層厚厚的趼子來,野地裏蔓延著毛毛刺都紮不透,不知是叫沙石磨出來的,還是讓滾燙的土地烤出來的。幸好,離海近,於是總懷著希望,望著從海裏飛起的雲朵,唱兩句歌謠:“烏陰來咬日,南風送涼沁。”
一天中午,二哥蹲在小巷裏的石凳上,胸脯壓著腿麵,大腿擠著小腿,兩條胳膊抱著膝蓋,脖子還往下勾著,整個兒團成一個鵝卵石,讓穿堂風盡情地從身上漫過。我出於好奇心,探過身去。他全神貫注,粗笨的手指頭兒,小心翼翼地,從胳膊的三角肌那兒揭下半個巴掌那麼大的一張皮,一片灰白色的薄膜。突然,他瞥見了我,手一顫,那片薄膜,好像一下子化掉了。他渾身的肌肉呼地鼓脹起來,全灌滿了血。鼻孔撐得圓圓的。眼黑在眼白中縮小了。他慢慢往地上啐了一口,脖子一扭,扔給我一個後腦勺。這時,我看到他整個的背,皮膚被曬爆剝落,一片片往下掛著。我驟然有點兒怕他,我悄悄地往後退縮。
南方的地,是碧綠的,橫七豎八的是赤紅的路。而在這些赤土路上,響著獨輪車單調的聲響。蓋房時,推石頭、推磚頭;收獲時,推公糧、推餘糧;平日裏走親戚,也坐這獨輪車,花花綠綠的,顛動著一車笑聲。幾百斤、上千斤石頭往車上一擱,你往車前一站,攥緊車把,抬起來,那一車分量就由一個獨輪子撐著,車子的平衡就憑這一雙胳膊把著,它顯示著一個莊稼人的手勁兒、腿勁兒、腰板勁兒,那是含糊不得的。這是一個莊稼人的本錢。要是一群後生,獨輪車列成隊推大石頭,那是同起同落,同樣的步伐節奏,誰也怕從中間滑溜下來。莊稼人叫“輸人不輸陣”,不如某個人不怕,怕的是不如大家夥兒,那便是有點兒做不起人了。
一回,我姐和外甥們要回家,還要把阿母接去住些日子,這自然便坐滿了一車,孩子們又鬧,那平衡是頗難掌握的。姐不上車,怕二哥推不動。二哥“嗨”一聲,那意思是多了你,少了你,差別不大。姐猶豫了一下,也上了車。二哥半蹲下身子,攥緊車把,掂了掂,剛站好,突然,腿一打閃,車子傾斜了,他忙又放下。孩子們嘻嘻哈哈,誰也沒注意到。我站在一邊,不敢言語。二哥卻照樣瞪了我一眼,鼻孔也撐圓了。他舔舔嘴唇,往手心上啐了兩口,扶著手把,身子半蹲著,頓了頓,好像要在屋前留兩個腳窩……怕他往我身上撒氣,我閉緊了嘴巴。
我回避他的目光。我覺得,他眼裏常常閃出要收拾我一頓的神色。幸好,我很快就考上鎮裏的中學,除去禮拜天難得回家。我們接觸少了,他也越來越不知道我讀的是什麼書,也就多少有點兒敬畏的心理。我們默默地被一種什麼隔開了。
我又默默地和一種什麼接近了。到了小鎮,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有些新異:不僅是小鎮有條三裏長的街,連著街還有條五裏長的橋;也不僅是中學裏有一千六百多學生,還有一個有四五百米跑道和並列六七個籃球場的運動場;而是感到我身子裏有一種什麼東西在萌動,不可琢磨的,像夢,像謎。骨縫裏有一股勁兒,我有點兒按不住自己。我新鮮,慌亂,欣喜,尋覓,而一切又都還在混沌裏。這萌動是在一天裏,由一個女孩子清亮的叫聲驚醒的,我詫異地發現了自己的影子。血頭一次在血管裏湧動、發熱,我在變成一個小夥子!
那天發考卷,我們班“1號”,可著嗓子喊我。一種無拘無束的少女的喊聲。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從一個女孩子嘴裏響亮地喊出來,或者說,是一個女孩的喊聲頭一次讓我的心這般地震顫。那聲音好聽極了。她赤裸著兩條胳膊,舉著考卷向我跑來。裙子前邊堆積著往上縮,其他的都推到後邊,拂拂地飄動著。她的兩條腿全都赤裸著,能看出她跑動時特別柔美的線條和婀娜的步態。那時,我們都才十三歲,身子還沒長好,可我卻從此忘不掉那聲音,那跑動,那毫不掩飾的黑眼睛,那急促的喘息,那嘴唇上的碎汗珠兒,那突然“噗”的一樂,那還沒長成的癟癟的胸脯,還有那細條條的身子……
幾片綠葉在她手裏放出了光彩,我驚異她纖纖玉指的神力了。我們鄉裏的孩子絕對沒有這種嗜好,拿幾片樹葉當寶貝。可她向我走來時,我這回卻貪饞地望著,好像那是謬斯擎著的桂冠。她站在我麵前,歪著頭。那一頭在白皙的脖子上流動著的烏黑的頭發!那閃光的頭發掩藏著的帶著柔毛的神秘的脖頸!她抽出一片帶把的綠葉,用流泉般的聲響問我:“喜歡?”“喜歡。”我砰然心跳。我接過來,愛如珍寶,像她那樣,把它夾在心愛的筆記本裏。
我和二哥,雖然拉開了距離,但我們是同一河流裏的兩股水,時不時地總要編織在一起。星期天,二哥不知為什麼,把我的課本從書包裏全掏出來,一本一本地翻,他純粹是在瞎翻,這些課本他根本看不懂。他強得厲害,依然不緊不慢,一頁一頁地往下翻。拿起那個小本兒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你可得愛惜它。”我們班“1號”那以烏黑的眼睛驚恐地盯著我。我撲過去已經來不及,二哥把粗大的手掌放在那片又幹又平的綠葉上,慢慢一攥,碎了!他瞥見我正盯著他,把手一揚,那碎片弄了我一臉:“讀書?淨玩兒!”
我忍受不了,暴怒地頂撞他,從牙縫裏狠狠地吐出兩個字:“懂屁!”我好像不罵句髒話,不能解氣!
他也終於找到了發泄的機會,掄圓了胳膊,大巴掌扇了過來。那巴掌好狠,隻一下,就把我打趴在地上。
我的臉貼著地麵,冷冰冰的。我知道,隔著一層磚,下邊便是板結的赤土地。油燈掛在柱子上,如豆的火苗,毫無生氣,燈台用巨大的輕柔的陰影罩著我。我躺著,不是沒有力量爬起來,而是想向我的土地訴說,我的綠葉碎了,我不能沒有它。一輪滿月,從村外黑黝黝的地麵上升起來,整個世界從黑暗的凝固中解脫了,變得那般純潔、空靈,像一片羽毛輕輕地飄起來。我們班“1號”向我跑來,她是月華的精靈,皎潔、透明,她手裏舉著那片綠葉……
我爬起來,向村外跑去。阿母知道了,害怕出事,讓那麼些人來追我,又把我拽回家裏。我撲在阿母懷裏哭泣,我的綠葉,給攥碎了。圍了一屋子人,鄰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們也都來了,都說二哥不對,轉而又都誇我會念書,整個村子,就我一個人最有出息。於是,等於定立一個公約,確立我在家裏、在村子裏的位置,所有的人都小看不得。二哥不知是給威懾住了,還是他自己後悔了,從那以後,沒再碰我一個手指頭兒。
那片綠葉,好像沒有被攥碎,它輕柔地跌進我血管的河流裏,在我周身飄浮,時不時地,總要飄回我的心頭。
有時,我望著二哥滿是汗泥的後背,細細琢磨,卻又發現,好像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對我爆發出那股對立情緒,他隻是莫名的暴躁,你別招他!
應該說,他跟我也挺好,我考上中學時,他和我趕著那頭老長不大的小牛,到墟上去賣。中午的時候,他給我買了一塊糕,自個兒連一個鏰子也沒花,我掰一半給他,他也一口不吃,空著肚子和我往回走,就和我說了句:“好好讀書,這是為你賣的牛。”
後來,他離開家,到鎮上鹽場工作。一回,捎信給我,讓我星期六回家時,順路彎他那兒一下。我到那兒一看,他碗裏給我扣著一大塊醬油煮肉,得有三四兩。那一陣,我們家裏難得見到油星的。
我慢慢地咀嚼,品嚐那肉的香味兒,舍不得一口吞下。夥房老頭兒好像懂得我的心思,慢慢地洗著碗筷,隻有輕輕的叮當聲。他不拿話來打攪我,小屋也發暗,正是可以在嘴裏翻來覆去嚼肉的好地方,我得到了少有的滿足。
突然,門口處一閃,我看到一個鹽場女工出現在那兒。這時,我才發現,透過那個門,外邊的陽光是那麼好。剛才,它是靜悄悄的,由於那女工的出現,它晃動起來了,像是驟然有了生命,有股歡欣雀躍的勁頭兒。那女工一條胳膊抬起來,向上扶著門框。她長得挺舒展,身上還有一種鄉村姑娘缺乏的文雅氣質。她看著我,眼睛像星星那樣會說話,細一看,眼黑是大海那樣幽深,眼白是天空那樣透藍。隻要看她一眼,你準會看出,她有一顆怎樣透亮的心。她就這樣大膽、坦誠地望著我。我猛然想起,我是小孩子,所以她無所顧忌。但她還是把我看毛了。這時,她也不好意思了,嘴輕輕動了動:“真像。”她向我笑笑,走了進來,好像把屋外的陽光也一片片披在身上帶進來,使小屋頓時生輝。她和老頭搭訕:“你說對不對?是不是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