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連著天井。地接著天。燈和星,遙遙相隔。雲,卻直接呼喚著從莊稼人嘴裏噴出、而又在滿廳堂裏盤繞的煙。八仙桌,長條凳。大茶盤,小茶杯。拳頭似的小泥壺,塞滿“鐵觀音”,沏開了,倒提著,茶水嘩嘩流響,在密密排著的茶杯上,畫一個圓圈。都是小半杯,可茶色濃得發黑。我回到闊別的故鄉,家裏擠滿了人。
二哥又換了個大燈泡,一時間,真是滿堂生輝。房子新挑了頂,大門也是新修的。人也都換了一種神色,一種氣派,一種姿態,一種打扮。記得我上次回家,他們還都是托著一大碗番薯,夾一小碗豆豉,一邊吃著一邊來看我。這回,手裏那兩隻碗沒有了,說是家家吃飯也都炒一兩個菜,像過去那樣端著碗滿世界吃去,不那麼方便了。一家一家的,也像城裏人那樣圍著一桌吃了。我還發現,屋前屋後呱呱呱呱的木屐聲也消失了,沒人光著腳丫子了。代替木屐的是膠鞋、涼鞋、泡沫塑料拖鞋,還有皮鞋。小夥子們的衣服全變樣了,還有西裝、港衫、牛仔、喇叭。二哥在桌上擺了兩盤家鄉風味的蜜餞。讓我驚訝不已的是,邊上還扔著兩袋紙巾,在城裏就是高級飯店,紙巾也是很少用的。我帶回幾條“牡丹”、“友誼”,二哥為難地說:“這不好拿出手呀”,竟然一下就拍出一條美國煙,聽說,一包兩塊多錢。我想看他怎樣用粗笨的手指頭撕開包裝,哪知他竟攔腰一撅,掰成兩半,就扔在桌上。這時,我想起,當我又踏上故鄉的赤土地時,看到的滿村鱗次櫛比的新房……家鄉變了,是變了……
半夜時分,人才一批批離座,在狗吠聲中,走出燈光,消失在黑暗的村巷裏。
站起來又坐下的,是幾家近親。
二哥又沏一壺新茶,又撕開一包煙。他們非要敬我一杯濃茶,我嫌那茶太苦,喝不慣。二哥讓二嫂搬出一箱可口可樂。我是又驚又喜。二哥,他真是“抖”起來了!
“人丁興旺,好!那天收到信,你大姐在溪邊洗衣服,高興得一路蹦到家。這是咱有福氣,要不,工作人,趕上計劃生育,上哪兒去要兩個兒子……”上歲數的人還重複剛才的話題,小眼睛一亮一亮的。
我笑了笑,有些觀念在莊稼人腦子裏到底還是根深蒂固的。
二哥自然又接過話茬:“兩個小子!兩個小子!奶奶、二伯母、阿姑,全都樂癲了。小大衣、風衣、夾克,棉的、單的,這些日子就滿世界逮去,還都得是成雙的,給大的不給小的不行,給小的不給大的也不行!我大哥不居子,我呢,就生這麼一堆死女子,小子,就落下一個。前兩年,我都有點兒抬不起頭來啦……”他說到這兒,聲音有點兒顫抖。
我看著他白了大半的頭發,仿佛又聽到大侄子有病時,他那淒愴的喊聲:“還不快,快咬他的腳後跟!”我避開二哥的目光,生怕喚起他的回憶,刺痛他的心。
沒想到,他卻大聲地斷續地笑了起來,眼裏閃出了淚花,把煙盒掰開,捧著滿把煙,讓大家自己抓。他一邊笑著,一邊說:“這叫老天有眼,老天是長了眼睛了。我們哥仨,我們下邊,又有三個小子頂起來了!興旺,我們是旺起來啦!”
這時,我不由又想起了阿母的囑托,那片新房也在我的眼前晃動。那裏也有華僑集資蓋的醫院、學校。故鄉是僑鄉,華僑幾乎為所有的村子蓋了校舍,甚至還都有禮堂!他們是一片片綠葉,彙集著,編織著,給家鄉投一片陰涼。我的一腔血也熱了起來,我想每片綠葉都含有一絲新氣息。我說:“家鄉是大變了,半村的新房!隻是房子的格局不好,窗戶太小,屋裏太黑,得換一種樣式。”外地來的人說,家鄉的房子像一座座廟。
二哥挑起眼睛看我:“你還在哪兒見過咱這樣的房子?”
沒有。家鄉的房子,有點兒特別。有屋脊,有翹角。屋頂盤瓦,瓦和瓦之間還壓一溜溜瓦筒,還有瓦擋,簷前滴水……
二哥有些神色飛舞了:“你以為這是尋常的啊?早先,咱這地麵上出了一個貴妃,她向皇帝請求,給我母住皇宮式的房子。皇帝隨口答應了,這貴妃念著咱這片鄉土,利用‘母’和‘府’有點兒諧音,‘給我母’改成‘給我府’,咱整個泉州府便都蓋起了這樣的房子……
後來,當然是皇帝發現後,已成為事實,也就默許了,這便是“欽賜”了!家鄉人自然視若珍寶。我望著二哥,知道,這又是一個很難解開的疙瘩!我把頭低下了。
這時,一個平輩的親堂卻來了精神頭兒,把嘴伸了過來,聲音壓得低低的:“這次回來,有沒有建業的打算?”
有人提了頭,所有的人都盯住我的眼睛。
“建業!什麼建業?”他們倒用起文辭來了,我真有點兒蒙了。他們是泥土般質樸,眼睛都極坦誠,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我像掉在聚光燈下,感到一陣眩暈。
當幹部的笑了:“要不要申請一塊房基地?凡是出門在外的,都優待。”
“我在外頭工作,調不回來。”我不敢說,沒有調回來的想法。
“嗨,工作是工作,房子是房子。這是祖家,家家都蓋呢!輸人不輸陣,輸陣沒臉麵嘛!你在咱村是數得著的,不能讓人小看了去。你多年出門在外,不懂,咱這鄉裏,一個人要有地位,就看房子呢!”滿屋子推心置腹。我有些惶惶然了。
白天,進家門時,我發現老房翻修了,心裏好一陣激動。沒想到二嫂卻樂不嘰地對我說:“還有呢!”於是,先帶我去看新房。二哥申請了一塊房基地,又蓋新房了。可剛到門口,二嫂正比劃著,猛地躥出兩條狗,都壯如牛犢,呲著牙,嗷嗷的,二嫂又打又罵,才把它們止住了。它們並不走散,一直在我身邊睃巡著。二嫂說:“就養這麼一堆死女子,你哥兩處顧不過來,得了,養這麼幾隻狗幫著看家。”我當時挺納悶,他要這麼多房子幹什麼?那房子也奇特,布局還是老式的,窗戶小極了,裏邊是昏暗的。不過,確實固若金湯,據說能防盜。要蓋二層。一層都蓋好了,二層隻孤孤零地摞上一間。二嫂給我解釋:“有錢就蓋點兒,有錢就蓋點兒,反正啊,活錢放在手邊,一眨眼就溜掉了,還什麼都見不著。就這房子,往地上一擺,想看就看得見,跑不了的。”當時,我聽她說著,還隻是覺得好笑。
這會兒,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我,我笑不出來了,舌頭直打卷兒。我想還是先給他們說實際的:“我們家房子太多了。我又不在家住……”
“人家不是那意思嘛!”二哥手裏的煙是滅了的,又連著劃折兩根火柴。他有點兒急哧白咧了:“這是你的祖家!這裏有過你的搖籃血跡!分家時,我可是對得起天理良心的。咱兄弟三人,一人一份,都合情合理。”他在大廳裏走動著,比劃著,“瞧,挨著廳堂的,這邊是正房,這一溜,分給大哥。大哥去得早,大嫂沒小子,覺得沒靠頭。我讓他抱一個,她一個婦女,也實在難,後來讓人一竄,她要改嫁,咱也留不住……得,這事不說了。另一邊,二房,這一溜,我住著。再過去,邊房,那一溜是分給你的,阿母給你看著。那是你的基業,我們哪能要你的?頭兩年,我知道你手頭緊,就咱兄弟倆了,你也難得回一趟家,也就甭分那麼清了。我沒寫信和你商量,就把老房翻修了。這會兒,你出門在外,名聲香得厲害。鄉裏人這次看你回來,也發福了,都嘀咕,許是發了。所以,這些親堂才動了心,能不能建塊業?上呢,對得起祖宗;下呢,為子孫謀福。我們呢,也都光彩。”
我竭力想開導他:“房子蓋了,空著,有什麼用?現在,政策不是變活了嗎,你們手頭有錢,讓它活起來呀!”
二哥有點兒哭笑不得:“你呀!成書呆呢!房子空著沒用?鄉裏人都得敬你三分呢!祖輩人讓人敬重的,不就這基業?建業還有止境的嗎?人人都明白,你怎麼就不開竅呢!誰家不是有點兒錢,就買磚買瓦買木料攢著……”
我說不出話來。我的生活在赤土地上的親人們!你們手裏好不容易有點兒活錢,卻又自己把它攥死在手心裏。怕它飛了,跑了,把掙來的錢,盡量地變成不動產,把它固在那兒。我記得有個著名作家和我談農民,說得極精辟。他說,農民常常畫一個圓圈,又回到原來的點上。洪秀全是有革新精神的,他甚至換了一個神,可結果還是和前人大同小異。的確,改變農民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腿邊上滑溜溜的,我一悸愣,原來是一條狗鑽到桌子底下來。狗的眼睛浮動著,二哥養的那幾隻用來看房子的狗,見到生人,目光裏都不懷好意,那是多麼畸形的心理啊!
他們都不說了,全在抽煙,抽得一個個都模模糊糊。
二哥像是累壞了,但他還是站起來,圓了場:“嗨,這也就說說。在北京工作,四方揚名,可他是給政府做事,那錢,是明擺著的,有數的,要蓋房,也難。他哪有我這財力呀,也就圖個名聲吧!”
我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沒想到二哥自個兒說到這兒,再也受不了了,身子驟然一抖,全身的肌肉又都豉脹起來,裏邊灌滿了血:“咱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建業的嗎……”這一聲,嗓音倍兒亮,可剛吼了半句,嗓子突然劈了。而後,他的頭垂下去了。
我被他那黑紫色的身軀震驚了,它像是銅澆鐵鑄,毒日頭從它上邊撕下過上百張皮啊!
“是啊,咱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建業的……”他們好像全都低低地說了這麼一句,又好像全都沒說,而後全都垂著頭。肩背臂膀上的肌肉一棱棱鼓脹起來。這些一動不動的黑紫錚亮的軀體裏,有著一股多麼巨大的力量在衝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