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綠魂(2 / 3)

老頭隻是點點頭,不知怎麼有點兒吱吱唔唔。他哈下腰去挖一袋煙。

女工又站了一會兒,身上的日光一點點熄滅了。她勉強地衝我笑笑,眼裏分明有著一種不可言說的哀怨委屈。她頭一低,走了。

我用眼睛向老頭詢問,可他背衝著我。他的頭好像全低下去了,隻給我那個有著一圈圈白色汗跡的黑褐色的後背,那上邊的皮鬆動著,層層堆積著,好像本來可以包裹兩倍的身軀。有一滴汗,在那溝溝坎坎上遲滯地往下滑。

老頭兒一股勁兒地抽煙,屋子裏彌漫著嗆人的旱煙味兒。突然,他沒頭沒腦地問我:“她,怎樣?”

我知道他問的是誰:“好!”

他扭過頭來,直盯著我的眼睛:“我想把她介紹給你們村的‘麻子’,‘麻子’和你哥都不小了,還沒有對象。”

“不行!那怎麼行?”我簡直要衝他嚷嚷。

老頭感歎不已:“多好的女子,哪兒挑去?上個月,她的腳讓碎缸片劃了個大口子,血把毛巾都洇透了,那麼些人要送她上醫院,她都不肯。可她服服帖帖,趴在你哥背上,讓他背著去……一個女孩子家,就這麼貼在一個後生身上,這是隨隨便便的嗎?你哥會不明白?她相上你哥呢!可你哥就是不吐口。他不像你這麼幹巴脆,心裏不像你這麼豁亮。他嫌人家,那女子家有點兒問題,父親是給鎮壓的。唉!就算是紅顏薄命吧!”

我得跟我哥說去。這有什麼了不起,我最討厭那種提起來一球,放下一攤的主兒!家鄉,男人的叫法,還近似“打捕”。其淵源,無從考證,但我很喜歡這種叫法。“打捕”,帶著原始的質樸,你應是烈性男子,有一腔激蕩熱血!

二哥送了我一程。我們誰也沒吭聲兒,好像腳步在一問一答。馬路邊高大聳立的桉樹,把影子一道道橫放在馬路上,絆著人的腳。

他明知我要說什麼,還是等我先開口。我開門見山:“她多好,你怎麼不和夥房的老頭說去?”

他後背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又往他心窩裏紮一刀:“夥房老頭要把她介紹給‘麻子’……”

他站住了。

我走到他前麵去,他的臉有點兒變形。我起急了,又找補一句:“她父親是她父親!她是她!”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眼睛帶著血絲。過好半天,說:“你走吧!”

我一直沒能忘記鹽場女工那雙眼睛,但是,馬上又有一雙眼睛,上眼泡有點兒紅腫,那下麵埋著一雙小眼睛。眼黑像黑豆,眼白像番薯粉。我深信,她準是一腦袋漿子!生活就是這樣,它含著一種沉重的悲哀。她頂替了那鹽場女工,成了我的嫂子,二哥也回到村裏,照樣下地幹活。啊,二哥,你的腦子純粹是一個木頭疙瘩,怎麼也劈不開!但我也可憐他。他結婚後,屋裏的鏡框裏顯眼的地方總放著一張照片,那是鹽場部分職工的合影,那女工在頭排,蹲著,他剛好站在她背後。女子自然無從覺察。我卻終於明白,二哥心裏到底還是含著一絲兒酸楚,好像生活總由不得他。他像一頭牛,被套上犁,後邊有鞭子催著。他一忍,順從地往前走了。

我遠離了故鄉,時間也一天天、一年年拉長,但我忘不了家鄉的一切。當我看到天上的毒日頭,我心裏馬上想起,大哥、二哥又該從身上撕下幾張皮了吧?於是,我馬上又惦念著,二哥抬起獨輪車的車把時,腿還會不會打閃?我連做夢也想著我那蓋在赤紅土地上的村莊。我渴望著,盼著自己能長成一棵大樹,好把綠葉密集的枝杈,伸向那片毒日頭烤炙著的赤土地的上空,去輕拂哥哥們滿是潦泡的背膊,哪怕是變成落葉,也鋪在他們赤腳行走的路上。

理想和現實總有一段很難跨越的距離。我帶著家鄉濃重的口音進了城,上了大學,首先是外語,口型不對,發音不準,耳朵也受了影響,聽寫跟不上。我無聲地流淚,哭濕了那十三斤重的棉被的被頭。我不能忘記阿母的重托,我從家鄉帶來一瓶水,一包土,我得適應遠離故鄉的土地。我的貧瘠的赤土地一直在搖撼著我的心,我拚命也得長成一棵大樹。我離開家門時,阿母正鬧眼,我真怕把她盼瞎了。我的決心從不動搖,你就是一片水泥地,我也得紮下根去啊!

我一個人躲在樓道的拐角處,那兒平時沒人。我在那兒輕輕地念單詞,練習口語。我麵牆而站,那是一麵寬大的白牆。就和我齊肩高的地方,不知為什麼釘著一大片粗大的鐵釘,一個個都是扭曲的,摸一摸,還都釘得挺實。我莫名地下了決心,在這兒攻外語,並且每天拔下一個鐵釘,拔不下來就不離開。那些釘子,沒一個是順利拔下來,多是硬拽下來的,能看到殘留在牆壁上的一個個新的斷折的茬口。鐵釘都拔光了,外語也攻下了。這是一個來自赤土地的鄉村孩子的奇特的戰鬥。拿筆的手,也傷痕累累。於是,我又想起二哥的手,能抬起裝載千斤大石的獨輪車,他也捏碎了我心愛的綠葉。那片綠葉又幹又脆,他那隻粗重的手張開時,已經全成碎片和沫沫。我和我們班“1號”,未曾通過信,又是一種什麼把我們隔開了。也許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但我在奮進中,並不感到悲哀。世界可以永遠開拓,我珍惜那片綠葉的啟示,懂得這個,就已經足夠了!

“再教育”打碎了我的夢境,醒了就站在地上。我心裏清醒不過,在我們的身上,農民的東西,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在大學裏,我才懂得,農民的意思,帶著它的敵對階級的烙印,在封建社會,它的最高理想,永遠不能超過地主階級的局限……當我回到我的建造在赤土地上的故鄉,我發現,比我大二十歲的大哥,甚至比我大十歲的二哥,他們全都老了。他們在我上學期間分了家。大哥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有點兒養不活,有時也喝蹭酒,很讓人看不起。他和我坐了半天,吭吭哧哧的,最後才說,家裏沒吃的了,要幾個錢買米。他連目光都是怯怯的。我離開家鄉時,他這個人遲緩,都快開車了,才趕到。他個子矮,使勁地踮起腳,用顫抖的手指頭兒扒著車窗。我以為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誰知竟是一句“小心錢包”。這是他給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回京後不久,家裏來信說,大哥故去了。他普渡(家鄉宗教節日)後,說有點兒不舒服,就去躺下。後來,有人發現他從床上掉下來,吐了些黑血,已經不行了。大家趕忙用獨輪車推著送醫院,到半路,他就斷了氣。不知得的是什麼病?!我看著那信,雙手直抖,大哥,他,由一抔赤土埋葬了!記得那回送我上車,他說完那句話,如釋重負。車開起來了,他又猛然醒悟,使勁地追,路很壞,車後一溜塵土,就把他吞沒了。變得私心極重的二哥,和我那紅眼泡的嫂子,生了一大堆孩子,日子也挺難熬。我親眼見到我侄子病了,二嫂討了張符,化了,用水衝了,給孩子喝。孩子疼得在床上打滾。二哥,他怕孩子的魂離開軀殼,顫抖著,聲嘶力竭地向嫂子喊:“快,還不快,咬他的腳後跟!”他喊著,肩膀端起來,頭勾下去,好像再也伸不直了;臉上痛苦地堆滿皺紋,就留在那兒,再也展不平了;在這絕望的喊聲中,他的頭發嘩嘩地白了一半。這就是二哥,這片土地的傳統習俗,使他堅信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叫我“書呆”!真的,他感歎不已地叫我“書呆”!阿母倒是變化不大,她盼了七年,她等著我啊!大學畢業,一個月四十幾塊,我盡量節儉,把錢攢起來,都寄回去,給阿母,給哥哥們、姐姐們。回回從郵局出來,我的口袋空了,手裏攥著一小張彙款條,我的大樹夢,才有一點點踏實的安慰。

但是,很多東西都已經被碾碎了。我們班“1號”,她應該更豐滿成熟了吧!然而,她,“文革”期間受迫害,死於獄中。我抱著樹幹搖撼,要向冷酷的土地討回我的綠葉。我用拳頭捶打,在樹幹上印出斑斑血跡。土地是有感情的,禁固的堅冰破裂溶化,處處是大地的淚水。我抬起頭,枝枝杈杈上,爆出無數新芽,它要還給我的,卻是一樹新綠!

我很晚才結婚,但有些事情是難以預料的,婚後不久,妻子就為我生了一對兒子。生活頓時有點兒拮據,無力再去幫助哥哥、姐姐們了。這時,二哥竟讓大女兒輟學來給我看孩子(這是我事後才知道的)。我侄女又瘦又小,她不長個兒。她告訴我,在家,她得挑水做飯,還得哄弟弟妹妹,她不喜歡上學,淨考不及格。我無以對答。她又告訴我,看到我的信後,知道生了兩個小弟弟,她爸爸買了好些鞭炮放。我問她:她爸身體怎樣?她說:白頭發又多了。二哥,原諒我。我又想起他被毒日頭曬出的滿背的大潦泡,他大概推不動獨輪車了。侄女說:還推,就是不敢推得太重。我甚至開始憐憫我那紅眼泡的嫂子,她總是忘不了去給神佛燒香,回回拿腦門把無言的地板磕得咚咚響。我一次次在夢裏看到故鄉的赤土地。我沒忘記,阿母,你的話,是我永遠卸不下的擔子。可我,我是沒本事,我要在你的跟前,在這片赤紅的土地上跪下,你摸摸我搏跳的心!

一晃幾年過去了,我想回一趟家鄉,看看多年不見的阿母,也看看二哥和姐姐們。我這個人手懶,平日裏很少寫信。二哥沒認幾個字,就是來信了,也隻是一般的問候,我隻是模糊地知道,家鄉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們的日子好多了。我又想起阿母二十多年前的囑托,我能給他們一些什麼呢?我應該給他們一些什麼呢?他們渴望的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