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老貨仔的街(二)(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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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哭聲是一聲一聲的催促,可他催促的卻是已經五十三歲的老貨仔。

肩不會挑手不會提,不會做農活的老貨仔又回到了生身的鄉裏。他將如何養活他的兒子呢?二十五歲的妻對他說:你也讓他去當番客,也讓他當街頂人。老貨仔心裏卻有些茫茫然。五十三歲離開番婆,離開番兒子,回到唐山,回到閩南生身的鄉裏,他是永遠地告別他在菲律賓馬尼拉的那條街了,那條他和番婆、番兒子開雜貨店的街。可沒有街,他的用啼哭催促他的兒子將重新變得粗手大腳,重新像他爺爺一樣,在這一片貧瘠的紅土地上土裏刨食。他將帶著怎樣的怨恨,而二十五歲死心踏地跟他的妻又將怎樣地失望。

為他那一個夢,老貨仔回到生身的鄉裏。可現今,老貨仔睡在妻兒的身邊,卻時時夢見他已經訣別了的街。

老貨仔搬一把竹凳,坐在自家的門口,想心事。

鄉裏是一個大鄉裏,兩千多口人。房屋成一個長條,拉成一裏長,全是坐北朝南,一房一埕,一房一埕,南北排列。房屋都一般寬窄,於是南北留有十數條小巷。南北有規矩,東西卻沒規矩。不是房挨房,埕挨埕,一條路,把鄉裏劈成兩半。若是房挨房,埕挨埕的,剛好東西走向的一條大路就十分分明。偏是錯落著,路便隻好斜著穿過去,取捷徑。出了鄉裏,看清是一條大路,進了鄉裏,便不分明。有人走時是路,沒人走時就顯不出路來。

閩南,泉州南門外這一帶的鄉裏,蓋房都講究坐北朝南,都有屋脊屋角,都上瓦,都有瓦筒瓦擋,都有簷前滴水。相傳這是皇帝封賜的。那這就是仿皇宮的房屋。但坐北朝南鄉裏人還有點兒膽顫,風水先生總讓房屋在坐向上偏一點點。祖屋總在南北這一溜上,南北成一脈,這是貫通的。東西有什麼意義,祖宗沒有想。南北一條條巷都是通的。東西卻這樣錯錯落落地堵塞著。不是鄉裏留下一條東西的路,而是路無孔不入,硬是在這一片鄉裏穿透,穿出一條路來。

老貨仔發現,日頭從東邊出來後,過路人就三五成群地從東往西走。等日頭偏西時,陸陸續續地,過路人就從西往東走。直到落日把鄉裏的屋角都照紅了。老貨仔仔細想想:不對,鄉裏人起得早,還有一些人,日頭未出,就在這條路上走了。而且,還有走夜道的。他們借著房屋裏射出來的微弱的燈光,在黑黑的道上趕自己的路。老貨仔估摸著,一日裏,從早到晚,穿村而過的少說得幾百上千人,這都是外鄉裏的,本鄉裏的還不算。走這條路的,有牽騾子的,他們這達,很少用馬,也不用駱駝,就用騾子馱貨物;有挑擔子的;有的是挑夫;有的本身就是小販。聽說有的挑夫挑一百多斤的擔子,腳上踩著草鞋,一日裏能走一百多裏地。除此以外,那就是一些零零星星的鄉裏人,他們帶著自家產的花生呀、番薯呀、芋頭呀、雞呀、鴨呀、兔子呀,到鎮街上去賣;又從鎮街上剪幾尺花布,買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幾根針、幾團線;買一包餅幹、買一包糖,又回鄉裏去。穿他們鄉裏過去的,有的離鎮街十幾裏地,有的離鎮街二十裏地,那時鄉裏沒有車,腳踏車都沒見過,連獨輪車也沒有,還都是肩挑,還都是光腳在紅土路上走。

那一日夜晚,妻哄孩子,累了,呼呼就睡了。老貨仔閉著眼卻睡不著,那條路整整穿透他一個夜晚。

第二日,老貨仔家門前的竹凳由一把變成兩把,老貨仔和他的妻就在那達幾乎坐了一日。人們看到,老貨仔比比劃劃地給妻說了一日。鄉裏人都是壞眼兒,他們還看到,老貨仔的妻解開胸口的衣服,把奶子拿出來喂孩子。那奶子豐滿肥大,鄉裏人驚訝得很,這個黑黑的二十五歲的女人,跟了老貨仔,竟鼓起兩個這麼大的奶子,白而且暄。

那幾位跟老貨仔的妻一塊兒上過速成班的女人們好奇,就問老貨仔的妻:你那一位,比比劃劃地跟你坐那達說,都說了些什麼呀?妻隨口就說了一句:這是一條街。女人們一聽,全都笑彎了腰,一隻雞(這達,街和雞同音)能宰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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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貨仔五十三歲那一年,有過一次非比尋常的壯舉,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他剛剛發現的“街”上組織了一次轟轟烈烈的踩街。

事情好像就發生在妻告訴人家這是一條街的隔天的黃昏,那時就要滾落下去的日頭把朝西的磚牆照得像煮熟的蟹殼。那時,男人們剛剛在自家門前的石凳上吃完晚飯,碗放在邊上,正伸手摸煙袋,想掏一鍋,或卷一炮。那時,女人們正把半鍋豬食倒在豬槽裏邊。那時,孩子們正把雞鴨往天井裏轟,把它們一隻隻扣在雞罩、鴨罩裏,上邊還壓上一塊石頭,怕黃鼠狼在夜裏把它們咬死拖走。那時,忙完了地裏又忙完了家裏的女人們也走了出來,倚在大門框上,讓日頭把最後一抹粉紅塗到自己的臉上,讓粗黑有力的男人透過自己慢慢悠悠吹出的煙氣看看自己的女人映著霞光的綽綽約約的臉龐,到上眠床時粗暴地把她們翻倒,或者用手重重地伸到她那達時總會想到這一瞬,於是那一夜把她抱得更緊。

那一個黃昏,不知誰起的頭,幾個女人先就聚在老貨仔門口的石板地上。幾個女人吃吃笑著,她們來邀老貨仔的妻,想去走走老貨仔說的那條“街”。那些速成班的女人現在認幾個字不是睜眼瞎了。那些女人從不拋頭露麵現在也敢當眾說話了。戀愛也要自由,男女還手拉手。老貨仔說有條街,她們也敢頭一批去看看去走走。

那時鄉裏人都赤腳,男人、女人、孩子都赤腳。髒著腳沒法上眠床,於是舀一瓢水衝衝腳,都穿一雙木屐。木屐的帶是從鎮街上買的一塊舊輪胎剪成的。現代工業文明剛剛以這種方式洇入鄉村。鄉裏人白日裏赤腳,吃了晚飯就都穿木屐。隻有豆粒大的燈火的夜是沉重的,需要一聲聲木屐聲來敲碎它。

都是後生家,你呼我應,一下又彙了十幾二十人。木屐一走呱呱呱地響,傳出好遠。鄉裏的狗便開始叫。見是熟人又都仰著頭朝你搖尾巴,甚至也跟在後邊跑。走到那達,一家家的就都探出頭來,左灌一耳朵,右灌一耳朵,也都覺得新鮮。大人小孩,前前後後,牽牽拉拉,竟彙集成百十人,一色的木屐,把這條一到夜晚就幾乎消失的大路給踩踏糊塗了。

鄉裏的夜晚也有木屐亂響的時候。比如,從哪兒走來一個耍猴的,住在鄉裏的兵要放一場電影。鄉裏天黑黑夜太長,都好奇都貪熱鬧,一有新鮮事就好往一個地方聚,木屐呱呱,狗吠四起,但從來沒有這麼多人這麼齊整的木屐聲,並不急,緩緩地一起往前走著,腳步都是實實的穩穩的,不像往常追新奇的木屐聲那麼瘋,那麼碎。

這木屐群踩街的聲音對老貨仔來說,簡直是一支仙樂。不管時日過了多久,老貨仔隻要一側身,就總能聽到它,總那麼清晰,那麼真切。有時老貨仔也想,那次不約而同地彙在一起的木屐踩街就像一場夢。但它跟夢還是不同,它是那麼真那麼實,哪家的房挨哪家的房,哪段路是土路,哪一段路是誰家的門前的石板地,哪兒有一道水溝,水溝上橫著幾條石板架起來的橋,哪家的狗額頭的黑斑中間有兩個白點被喚做“四眼”,哪家門前特別亂,到處是雞屎鴨屎,哪家的豬奶子一直拖到地上,哪家的孩子光著屁股露著小雀雀,哪家的老人探出一張皺巴巴的臉,哪家的新娘子俊俏得扭彎了所有男人的脖子。一百多人走在一條鄉裏中間的大路上,噢,穿過鄉裏的這段路,它可以成為一條街。

老貨仔忘乎所以,他掰指頭兒給他們算賬:可以有百貨店、布店、文具店、雜貨店……光說咱鄉裏,兩千多人,一人要一支牙刷就是兩千支。就算是五口一家,一家要一條肥皂就是四百條。一家要一盒火柴就是四百盒。一家要兩把新割子(鐮刀)就得四百把。一家有一個孩子上學,就得有幾百個本,幾百支鉛筆。有了商店,周圍鄉裏的人為了圖近,也上咱鄉裏來了。每日從這條路上過的千八百人也可以在這達買東西了,餓了可以上飯店,天黑了不走,可以住店。咱鄉裏就留住了外鄉人了。

有人聽著聽著搖頭了,這麼說得蓋一條街。蓋街,哪來錢?

老貨仔說:不用蓋街,就用這現有的房子,改裝改裝就成,就沿著這條鄉裏中間的路把生意做起來。

有個後生樂了:阿叔,你這是在給我們畫虎卵呢!要是咱鄉裏有這風水,你自己做不好,還省得整個鄉裏的人跟你番仔阿叔搶生意?

老貨仔笑笑,笑自己生身的鄉裏人了:咱鄉裏原先不也有幾家小店,為什麼咱還要跑到鎮街上去?要買糖果,小店裏就有糖果,你跑那麼遠的道幹什麼?

那後生歪著嘴笑了,小店裏的糖果老一個樣,不像鎮街上,整個店都是糖果,想怎麼挑就怎麼挑。

老貨仔拍手了,是呀,就一個小店,買的人可能就走開了。店多了他覺得有得挑,就進店了。你看鎮街上,飯店和飯店都挨在一起,人想上飯店也知道往哪達走了。再說菜市場,雞鴨魚肉,時鮮菜蔬,都聚在一起,越聚在一塊生意越好,越做得大。

閩南的鄉裏人,多少都會做點小生意,老貨仔這麼一點醒,他們的心裏就透亮了。

老貨仔後來去查鎮誌,跑南洋後來回故土想建街的他遠不是頭一個。有個叫陳清機的,他比老貨仔可強多了。他財力大。他怕自己說話沒人聽,花錢向政府買了一任副縣長當,結果他開出了一條車路。就是現今他們還走著這條車路。他也要造街,他想把鎮街拆寬,拆成三丈六。但這事沒做成,因為很多大戶反對,說咱這達的街做買賣的也就是肩挑手推,這麼寬用不著,結果隻拆成一丈二。也就是現今這條鎮街。還有一位叫李清泉的,他財力更大,他當了省裏的官,他到廈門去建街。這更沒法比。

老貨仔確信他的表現,這鄉裏中間的大路可以建成一條街。

老貨仔走著說著,一抬頭,看到自己抱孩子的妻,她是最佩服自己的一個人。她走得那麼有信心。她抱著兒子,索性把胸口的扣子解開,把又白又暄的奶子拿出來,把奶頭塞到孩子嘴裏。她坦胸露乳,不怕任何鄉裏人的目光。孩子叼著妻的奶子,抬起一隻手,一隻胖胖的有酒窩坑坑的小手。老貨仔不知怎麼就想起他過去的街,在他住過的大城市大街上有一座座雕像。老貨仔想,他的妻,抱著吃奶的孩子,一個樸樸實實的種地人,抱著一個要當街頂人的兒子,就像立在他的街上的一座雕像。

11

老貨仔五十三歲那一年回到生身的鄉裏,找到了讓他安身立命的貧農成分。

鄉裏有三個富戶,原先要劃一家地主,兩家富農。地主叫龍。富農叫雁,叫虎。唯獨地主家不住鄉裏老式的房子,他家住鋼筋水泥的三層洋樓。鋼筋水泥得用很多沙石,全鄉裏的人都在自家門前砸石子,把石子過秤賣給他家。地主家裏有地,還有孩子在番(國外)掙錢,他家又是地主又是華僑。是地主,土地沒收了,成分扣上了;是華僑,他照樣回鄉裏蓋房,光宗耀祖。後來就全家都出去了,把那幢三層洋樓留給了鄉政府。房實際上是歸了公了,不過他又是華僑,後來就算借用。到20世紀80年代,他的子孫回來了,鄉裏便把已經破舊的洋樓還給了他家,算是落實華僑政策。兩戶富農後來都劃成中農。雁腦子快,把地都賣了,錢拿到番(國外)做生意。另一家富農也沒劃上,他家把錢捐給了鄉裏的小學。虎是個種地虎,那時節,鄉裏人一天吃三頓,他家吃四頓,真吃真幹。他家冬天剝花生不用雇人。他在一籃子生花生裏邊拌一瓢熟花生,是連殼煮而後曬幹的,拌在一起看不出來。生的剝了他當種子,剝到熟的誰剝誰吃。鄉裏人冬天閑著,就上他家剝花生兼念仙說古。種地虎新中國成立不久就死了。他死時,老貨仔已經回到鄉裏,他看到鄉裏的小學生排著好長好長的隊去給種地虎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