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老貨仔的街(二)(3 / 3)

猴子章發現老貨仔眼睛發直,不知他在想什麼。猴子章是個機靈的人,隻好換一個話題。

聽說番那邊的地頭鬆軟鬆軟的,不像咱這赤土地,死硬死硬的?

老貨仔這回聽明白了,可他卻不知該怎麼回答。

地頭?建街,不怕硬的。

猴子章笑了,擺了擺手,他發現老貨仔沒聽懂他的話。

聽說,那邊地鬆,孩子的個都長得高,不像咱這達,地頭硬,孩子也長成一疙瘩,伸不開。

老貨仔像讓什麼刺了一下。老貨仔原先盼望自己能有幾個不是圓目的兒子,猴子章這一提醒他才發現他後來生的三個兒子街、店、櫃比頭兩個圓目的兒子都矮半頭。

猴子章的話等於在老貨仔的頭頂上罩上一片陰雲。老貨仔五十三歲回到鄉裏,彙到一群不死的人裏邊,發現自己不老,再次娶妻生子,又在生身的鄉裏發現一條街。老貨仔在年過半百的日子裏,心裏充滿了大歡喜。可過了三個三年,三個五年,五個三年,五個五年,街慢慢地虛掉了,而實實在在的兒子讓猴子章一說,一下都矮了半截。老貨仔感到生命太長太長,比起他三十五歲就過世的老爹,他是活得太長太長了。心裏有未竟事業,可也不允許他再筆直地活下去,歲月把他扭彎了。五十三歲,他就像三十五歲,可他再也不會有五十三歲。他成了一個佝僂的老人了,隻是拖著緩緩的腳步在他的“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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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貨仔和他的大腳妻給孩子起名街、店、櫃,但街建不成,店開不了,櫃擺不出,妻一聲聲地喊街、店、櫃,卻不得不一天天拿番薯塞進他們張大的嘴裏。吃番薯長大的鄉裏孩子,不能去幹別的,他們隻能去種番薯。老貨仔的孩子是聰明的孩子。他們會種番薯,但不同於老輩的農民,也學科學學技術,他們主攻低產田,旱地改水田,水稻高腳改矮腳。原來水稻種兩季四五百斤,他們改成三季,兩季水稻,一季小麥,年產八百多斤。番薯的產量上了萬斤。他們的頭殼不笨,是鄉裏的巧農民。但慢慢地,他們迷惘了。原先這達的番薯有數十種,有紅的甜的,有黃的香的,有甜軟的,有香酥的,還有一種黃色中間帶著一圈一圈的紫色,稱為芋薯,像芋頭一樣香噴噴;有的適合蒸著吃,有的適合煮著吃;有的蒸熟後,中心又酥又香,而外邊包著一層又韌又甜,帶著一點咬勁兒;有的隻要撒點兒白灰,可以存留過冬,每每蒸著吃,鍋底都有半碗糖稀。但一味地追求高產,改來改去,產量上去了,品種消失了,幾乎隻剩一種,又傻又大又白不呲咧,引不起胃口。加上化肥總那麼貴,糧食又那麼便宜,巧農民灰了心了。他們開始埋怨自己的老爹,不該回到這鬼地方。他們沒想如果老爹不回來其實就不會有他們。後來他們不埋怨了,血不知怎麼一下被文化大革命那股風給扇熱了。他們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竟然造出了土槍土炮,要用它炸開一個新天地。這是很厚的一部曆史,整個過程中老貨仔手足無措,惹不起,也躲不起。他的直著的腰就是在那年月被扭彎了。

老貨仔在他的晚年,萬分感激他的大腳妻。她用幾盆水,澆濕了那幫後生家存放在他們家的全部炸藥。

老貨仔在外邊,聽人這麼說,心驚膽顫地往家裏趕,他發現他的不是圓目的孩子還是善解人意。他們愛自己的母親,他們沒為這事和自己的母親耍混。他們都蹲在家門口,雙手抱著頭殼。老貨仔看到自己的妻,一隻手上提著盆,精疲力盡地靠在門框上,她的衫褲都讓水濺濕了。老貨仔不知為什麼,偏在這時想起她生了街,馬上提籃子去洗那些帶血的衫褲。老貨仔想起她從溪那邊往回走的樣子,手水紅水紅的,腳也是水紅水紅的。老貨仔多麼想再陪她去挑一回水啊,哪怕是給她提提空水桶也好。

老貨仔又轉身看他的孩子們,孩子們抬起頭來看他,老貨仔受不了孩子們的目光。老貨仔五十三歲後隻是做了一個夢,他給孩子的也隻是一個夢。於是,垂下頭的隻是老貨仔,又過來扶著他的還是他的妻。老貨仔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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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貨仔到晚年時才明白,他最對不起的是他在菲律賓的妻。他在菲律賓的妻已經先他下世了。菲律賓的妻死時,他也不知道。她死的時節正是老貨仔的兒子街、店、櫃造土槍土炮的日子。她死時念著老貨仔的名字,她告訴兩個兒要到唐山去尋找自己的父親。老貨仔萬萬沒想到番婆是這般有情的人。在國門開放的最初日子,老貨仔的大兒、二兒,大兒叫唐,二兒叫山,頭一次踏上這片國土,來探望他們的父親。他們給老貨仔帶來他們母親的照片。老貨仔戴上老花鏡細細地看,他吃驚地發現,他在菲律賓的妻不是圓目的,他抬頭再看他的大兒、二兒,一樣吃驚地發現,大兒、二兒也不是圓目的。鄉裏人都來看他家的兩位番客,也沒人說他們是圓目的。猴子章鄉長吃過番仔糖之後,明確指出,他們長得像五十三歲回國的老貨仔。兩個兒子頭一次叫一輛小臥車爬進這個赤紅色土地上的鄉裏,叫鄉裏都生了光彩。

老貨仔萬沒想到,在他辭世之前,竟又一次有了五十三歲回到生身鄉裏重新娶妻生子的心境和在鄉裏建街的念頭。老貨仔的身子已經讓歲月扭彎了,他回不到五十三歲,但他憑借兒子回到五十三歲。他的回國探望他的大兒唐,這一年又偏巧是五十三歲。

老貨仔不知道生活怎樣重新開始,他就想再去走一趟他的街。但這時,他才記起來,其實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在這條街上走了,也許是三年,也許是五年,這三五年裏腿腳顯得不那麼靈便了。街說,他背著他爹走。大兒、二兒聽明白後,告訴老爹,他們有臥車,可以坐臥車去看街。

猴子章笑了,老貨仔的“街”不是他兒子想象的街,曲曲彎彎,高高低低,臥車是走不了的,否則,他猴子章鄉長也好陪老貨仔坐一回臥車一塊兒風光風光。猴子章鄉長擺擺手,他建議,去借一把小轎,抬著老貨仔走。

老貨仔哪樣也不肯,他要自己走,在大廳裏走出了幾步,他發覺,他的腿也不停發顫了。

二十五歲和他結合的妻過來扶著他。陪他去看“街”的有大兒唐、二兒山、三兒街、四兒店、五兒櫃,還有鄉長猴子章、老章。後邊又尾隨著一大幫老貨仔已經叫不出名來的後生晚輩。

老貨仔滿心歡喜,但從一開始,他就發覺少了一樣什麼東西,想了想,記起來了,是木屐聲,少了那幾十個鄉裏人一塊兒往前走的木屐聲,那是一支仙樂。那仙樂響徹老貨仔的後半輩子。後來老貨仔又發現,還少了一樣東西,他不像那一回。那一回他邊走邊說,他是說得太好了,把跟著他的鄉裏人的眼睛全都給說亮了。老貨仔鼓了好大的勁,終於明白,他說不出來了。說不出來他並不十分難過,這回,他實實在在地感覺,這鄉裏真可能建一條街了,他有希望最後看一眼這條街。

大兒唐、二兒山,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老爹。

老貨仔也不解釋,他深信,回到家裏,他一點破,他們便全都明白。

猴子章怕冷落了番客(華僑),充當了向導,給番客介紹這個鄉裏有多麼閑地,有多少閑人,地少人多,幹活都得排隊。猴子章歡迎他們回來投資辦廠。

猴子章說著說著,話卡住了。

老貨仔走著走著,腳停住了。

就在頭幾年,那條從鄉裏中間穿過的大路已經斷了,有誰不當不正地蓋了一幢房子,把路攔腰斬斷了。

這,猴子章是知道的,他忘了告訴老貨仔了。嘿,他直拍自己的頭殼。其實,當時蓋這房子,他也覺得不舒服。可,一、屋地是人家祖傳的;二、作為大路,過路的人也少了。本鄉裏的多兩步少兩步怎麼繞都行,當時誰還記得這是老貨仔的街?知道了還得批判呢!錯的隻是剛剛忘了告訴老貨仔,這太掃老貨仔的興了。

這當然是給老貨仔頭上澆了瓢冷水。老貨仔的腿腳顫起來了。老貨仔深信,自己能走穿整條街,結果這回還是讓街把他背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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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並不那麼灰暗。老貨仔生身的鄉裏終於有了一段街。

老貨仔五十三歲回到鄉裏,他又活了三十五歲。又活了三十五歲的老貨仔腿腳已經不靈便,也便很少在鄉裏走動。在這一段日子裏,鄉裏人借著海外關係,紛紛辦起廠來,魚有魚的路,蝦有蝦的路。過去,習慣地看著鄉裏人敲鍾上地的猴子章鄉長,暈頭轉向了好幾年。他忘記了老貨仔,卻還記著他的一句話,這是一條街。過了幾個年頭的天翻地複,猴子章鄉長分明看到,街上長魚長蝦長雞長鴨,它們遠比地裏長的五穀雜糧香得多。猴子章鄉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通縣裏的土地局,批下沿公路的一片地,呼啦就蓋了幾十米長的一段街。這個延續了幾千年的古老的鄉裏,在20世紀50年代莫名其妙地聽老貨仔說,可以建成一條街。可建街是在80年代末,而帶領鄉裏人建街的是猴子章鄉長。

以前,鄉裏有一個人,那是老貨仔,老在他的“街”上走。現在,又有一個猴子章,也每天都要在他的“街”上走一走。但走著走著,猴子章鄉長有點兒傻眼了。這條街上沒有買賣。頭幾年辦廠掙了錢的,一人占一塊地方,也蓋店麵,但不開店,原來幹什麼還幹什麼。從這兒路過的車輛,也很少停下來,偶有停下來,也就把個把人扔下,或把個把人撿走,開起來就跑。這條街留不住人。

猴子章鄉長心裏有點虛,老貨仔說得唾沫星星亂濺,就這街?猴子章鄉長把一隻抽半截的洋煙扔在地上,把一隻一百多元的皮鞋抬起來,用它把那半截煙碾碎,又啐了一口,罵了一句:卵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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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貨仔辭世了。

過了三年,過了五年。鄉裏人終於想起老貨仔的“街”。可這幾年,鄉裏好些人家富起來了,紛紛蓋房,各蓋各的。老貨仔的“街”真是犬齒交錯了。有一個後生大膽假設,要建一條老貨仔所說的那樣的街,除非把鄉裏劈成兩半兒。也就是說不管新舊房,先就得拆,隻有拆才可以建一條街。可誰的新房肯拆?又有誰領頭去拆?拆屋掘墓,是鄉裏人的大忌。

老貨仔發現鄉裏有一條街,發現而已,一晃,四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街會有的,也許不在今日明日。

誰將是這延續了千年之久的鄉裏真正的建街人呢?

老貨仔辭世了。

妻為他立了一塊很大很大的碑,但墓碑後邊沒有墳包,而是平的。

鄉裏人不解。

老貨仔的妻說,墳包多大,墳也就多大。一個墳包蓋不住老貨仔。

這裏埋著老貨仔,埋著一個萌發於三十五年前的夢,埋著一條街。老貨仔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