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貨仔鄉裏,幾乎家家有人在番(海外),隻要不把錢往家裏彙,誰也不知道他家有多少資產。老貨仔家地少,按當時的政策,便劃成了貧農。貧農是好成分。他又是新中國成立了就回國,是愛國華僑。假若他回到城市可能也會惹麻煩,可他回的是鄉裏,老貨仔怎麼做怎麼說就都不犯政策。生活就這樣,造就了他這麼一個妄想在鄉裏建街的老貨仔。
12
自從老貨仔發現鄉裏那條大路能成一條街,妻整天整天都是歡頭喜臉的。妻把胸口的扣子解開,掏出白白暄暄的奶子喂孩子。妻說:孩子改個名吧,咱什麼都不叫,不叫豬呀狗呀,不叫米呀穀呀,也不用教書先生取的文呀墨呀,不用祖公祖母叫的寶或根呀,咱就叫他街。
老貨仔愣了愣,妻總那麼大手大腳,潑潑辣辣。自己的女人想辦什麼都能成,就順了她,做得,叫街就叫街。
妻不怕人笑話,兒子就叫街。親親的,街,街,她一聲聲地叫著。看著兒子甜甜地睡了,大字攤開,開襠褲,小雀雀像旗杆一親立了起來。她就說:看,街起來了。於是,街笑了,街說了,街拍手了,街叫爸爸了,街會走了……
老貨仔哄街睡覺,竟然把自己給哄著了。老貨仔做了一個夢。後來他也沒把這個夢告訴任何人,連妻也沒告訴。但就在做夢時,街尿床了,尿淹了過去。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老貨仔一軲轆爬起來,後背一片冰涼,手一摸,濕了一大片。他才知道,自己睡過去了,而街尿了。喊他的不是鄰裏的人,那喊人的口氣,是個工作人。老貨仔不敢怠慢,忙應聲往出走,衫子讓街尿濕了也顧不得換,到廳裏一看,是鄉長老章。就是原先的民兵隊長,後來從鬼屋搬走了,而今是鄉長了。原先人都叫他猴子章,章是他的名。鄉長不許叫猴子了,送一個工作人的叫法,給一個老字,就叫老章。老章來看老貨仔,這是好大的麵子。
猴子章,不,是老章。老章先問老貨仔回到家鄉,住得慣,吃得慣不?他是一鄉之長,對歸國華僑表示一下關懷,而後翹著二郎腿,慢慢品老貨仔的番仔煙,並把老貨仔送給他的一塊布料順手放到出門總要帶著的布包裏去。老章問老貨仔:聽說番仔都傻是不是?聽說咱唐山人到那邊,隨隨便便就可以把他們召來,對他們說:我是爸爸,你們是兒子。他們高興地圍著你,一聲一聲地叫爸爸。讓他們去扛大海龜,他們一會兒就從海邊把大海龜給你扛回來了,遠遠地就爸爸、爸爸地叫。扛來一隻大海龜,你隻要給他一包香煙,他們就高高興興地走了?老章以耍傻子的興致向老貨仔講他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故事。
老貨仔尷尬地笑笑,沒聽說過:番仔有傻的也有精的,跟咱一樣,那是人家的地頭,到那達不能隨便涮人家。
老章審視著老貨仔,認定老貨仔不跟他說真話。番仔不傻,番仔不都是圓目的?圓目的哪一個不是頭殼又死又直?
猴子章的話刺痛了老貨仔,叫老貨仔萌生一種不好的預感。從那以後,他老貨仔一事無成全和這猴子章有關。
當然,番仔比不上你老章啦,老貨仔的話裏邊已經帶著刺。別人的心有七十二竅,你老章是七十三竅。
老章哈哈笑了,像工作人那樣笑,聽說,你說了:咱鄉裏中間這條路能建成一條街?有這事?哈哈,那我這鄉長不就升成街長了?聽說,你說了,建街還不用花錢?咱鄉裏人說:天上不會自己掉下狗屎。你這話怎麼說?真的有這等好事?
說到正題了,老貨仔不自覺地搓著手,不用花錢?怎麼能不花錢?得有店麵,還得進貨,錢是要的。隻是,有錢就蓋店麵。沒錢呢,用現有的房子改改也行。另花點錢也不難,讓各家都往番那邊寫寫信,不都有親人或親戚在外邊嗎?都寄一點錢,這事就辦起來了。
老章不再說話了,又接過老貨仔遞給他的一支煙,一直把它抽完了,中間沒說一句話。
老貨仔起了疑心:鄉長,我這麼說,你不相信?
實說,老章沒有把老貨仔當成外人,他給老貨仔說了實話:你知道不?政府讓咱們生產糧食呢!你這主意,你這主意和政府分了叉了。怎麼分叉,老章沒再往深裏說。往深裏說,他也說不清楚,但鄉長卻對老貨仔印象還不壞。這麼著吧,鄉裏的事你別管了,你自己開一個店好啦,這我說話還是管用的。你從外邊回來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不叫你幹什麼?雖說從番掙了錢回來,也是坐吃山空啊,現今又有妻又有子,專等外邊寄錢也總有接不上的時候。還有,你放心,你家是貧農成分,是好成分。有什麼困難,你就上家找我。
猴子章站了起來。
老貨仔也站了起來。猴子章走了半天了,他還杵在那達。直到妻提著一籃子洗好了的衣服從溪邊回來,衝他喊:你怎麼啦,沒聽到街醒了。街哭呢。老貨仔才如夢初醒,聽到街在哇哇地哭著。
13
老貨仔五十三歲回生身的鄉裏,鄉裏人慢慢地發現,他是一個極為古怪的老貨仔。五十三歲回到鄉裏的老貨仔慢慢地也發現,他回到了一個稀奇古怪的世界,這個稀奇古怪的世界卻仿佛獨獨呈現在他一個人麵前。鄉裏人都張大著嘴讚歎他們肉眼看到的東西。
老貨仔五十三歲回到生身的鄉裏,他的大腳妻一個接一個地為他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墩墩實實的大胖兒子。大的被妻改名叫街。二的、三的就順著來,叫店,叫櫃。老貨仔的“街”上,走路的人越來越少了,運馱貨物的騾子隊消失了,擔貨的腳夫消失了。他們都隨著販子們的消失而消失了,老貨仔的街原是白日裏走的人多了才顯示出來,現在連白日裏也模糊了。從鄉裏邊伸出去的紅土大路也因行人疏少,兩邊爬滿了雜草,接著又擴大耕地麵積,兩邊一侵蝕,紅土大路也一天天地變細了,留一條細道讓下地的人走。這細細窄窄的道直接就把鄉裏人引到地裏去,也讓猴子章這樣穿四個兜的幹部走。他們也光著腳,也在地上走。他們沒完沒了地到這到那開會,這才叫鄉裏跟外界還有那麼一點點聯係。否則那些紅土大路會細溜溜地斷在綠色的莊稼地裏邊。
隻有老貨仔一個人還記住他的街,隻有老貨仔一個人還在他的“街”上走,隻要沒災沒病,每日都要走一趟,直是幾十年如一日。他一開始是抱著街,後來就牽著街,抱著店,再後來是抱著櫃,跟著街和店。妻得忙地裏的活,妻不能跟著他。鄉裏人覺得,老貨仔神經兮兮的。鄉裏人走路是實實在在的,把一擔糞挑到地裏,把兩半籃子番薯挑到家裏,或是用簸箕把廄肥挑到地裏,又用簸箕把芋頭挑回家裏。鄉裏人手不空著,回回都是不虛此行。老貨仔白白地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是他的錢丟在路上了?鄉裏人隻能這麼想。就走走,虛的?鄉裏人不明白,這不成了瘋子?
人們注意了老貨仔腳上的變化,一開始是穿皮鞋,而後穿膠鞋而後穿布鞋而後穿木屐,最後也光著腳,走路的姿態已經和鄉裏人無異。不一樣的是,還是每日一趟,白白地從鄉裏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白白地從鄉裏的那一頭走到這一頭。
後來,老貨仔發現,在這條路上,在他的“街”上還走著一個古怪的人。這人,細高細高的,穿的是城裏人的衣服,當然是舊衣服,挑著一擔畚箕,畚箕的繩好像比別人的長一倍,簸箕幾乎要擦著地麵,扶著畚箕繩的右手上提著一把糞叉。這個從異鄉來的過路的拾糞人總是緩緩地從他們的鄉裏走過,緩緩地走在老貨仔的“街”上。這是老貨仔發現的,唯一的走在這路上並想著心事的人,隻是老貨仔不知他在想什麼。每每擦肩而過時,兩個人的目光便碰在一起,而後似乎是黏住了,但兩個人腳步都沒有停,頭殼便都轉了幾十度。回回如此,兩個人的嘴都沒動過,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老貨仔向西走時,他向東走。老貨仔向東走時,他向西走。
終於,有人告訴老貨仔,那高個子的人是個教授,說話犯了錯誤,給下放了。
生活就這樣,組成一荒誕,一個大學教授在老貨仔的“街”上拾糞了。
老貨仔的“街”並不就此寂寞下去,終於陸陸續續蓋起了幾幢小樓。這是一個窮鄉裏,家鄉裏的人一天隻掙了幾個工分,一個工分幾分錢,這些小樓就尤其紮人的眼。那些去番的人,鄉裏人慢慢地習慣叫他們華僑。華僑在外邊掙了錢,要回來光宗耀祖,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蓋房。鄉裏人把這叫做建業。建業原先還有置地等等,置地新中國成立後就不行了,地歸公了不許買賣。建業便隻是蓋房,蓋房就是建業。鄉裏人住的房子三層、兩層足矣,想再風光一點,便出現怪點子,於是房子變得光怪陸離。在女牆上捏一個地球,罩一隻老鷹,弄幾隻鯉魚吐水。灰泥的太一般,有人出了邪招,把各色的細瓷小碗買來打碎,撿那碗片,往上貼,貼在地球上,貼在老鷹上。後來又有邪的,安了彈簧捏了個穆桂英,騎著戰馬,捏個諸葛亮坐在車上搖著羽扇,讓他們在屋簷上輕輕地抖顫著。招越來越邪。連當了工作人的猴子章,也張大了嘴看,看傻了。
那個拾糞的教授還走他的路,他不看小樓,他看老貨仔,好像他知道老貨仔的心事似的。
老貨仔也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他想,這本是一條街,如果建成一條街,這應該有另一種風景。
猴子章從後邊喊住了老貨仔。猴子章正伸手到嘴裏去摳牙。他剛吃了建業人家的酒席,塞了牙了。他的目光在老貨仔身上上下幾個來回。
打算過沒有,要不要也建塊業?
猴子章鄉長一直不敢小看老貨仔,他那圓目的番婆、番兒子還總往這邊彙番仔錢呢!
哪一天也這樣請鄉裏大小吃幾桌酒席?